腊日是一年中祭祀的日子,每逢此时,便会有祛邪的傩仪和供奉先祖、神灵的祭典,在腊日这天,还会有亲族团聚的宴饮。    魏琢并没有资格参与祭典,她来宫中,只是为了蹭吃蹭喝。  蒲妃进宫时只带着她和另一名池姓的侧妃,池氏此前很少进宫,步入九重宫阙后,一路上都对着魏琢咂舌感叹,说宫殿辉煌大气,园林有如仙境。    “我觉得我路都不会走了。”池氏紧紧的攥着魏琢的衣袖,当真步子有些僵硬,“这可是天子的居所,我身处宫内,能感受到帝王的威仪无处不在,压得人战战兢兢。”    魏琢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顺便将她的脸推开,以免她面上厚厚的脂粉蹭到她的狐裘上。  “有什么好怕的。”要知道你的夫婿未来说不定可以当皇帝呢,到时候你天天都得住在这样一个“威仪无处不在”的地方。    “你不怕么?”池氏用一种崇敬的目光看着魏琢,“王妃说,在宫内处处都要小心,走错一步都要送命的!”    魏琢无可奈何的翻了个白眼,“你当这是皇宫呢,还是魔窟啊?还有——”她凑近池氏小声说:“你方才夸过的灵泉殿,其实已有数十年不曾翻修,远看尚可,实则陈旧不堪,连梁柱都快被蠹虫咬空了。还有之前咱们路过的那个梅园其实并不算巧丽,真正好看的,是中宫后的牡丹园,那才是真正花开如仙境。”    “魏妃之前来过皇宫?”  “来过。”她曾经在这住了二十余年,还几乎掌控了整个禁中之地。    “听人说驱鬼的傩仪和祭神的典礼都十分有意思。可惜你我位卑之身,不能亲眼得见。”  “不,都无聊极了。其实一会太和殿的宴饮也算不上多好。酒馔都是冷的,只是看着精美而已。不过宫里的舞曲不错,你可以见识见识。”    魏琢和池氏边走边说,将诚惶诚恐变成了游园闲聊。这次腊日,如魏琢料想的那样并不十分热闹,祭典或是宴饮规模都不算宏大。因为天子并不在洛阳。    他在长安养病已经养了近乎一年了,原本该在这时候回来的——他也的确踏上了归程,可从常焜前不久送来的信中说,陛下病势渐沉,每日不过行数十里,便不得不下令休整。    太和殿的宴席还未开始,魏琢她们其实是到早了。在附近的沉香水榭见到了正午便进宫了的蒲妃后,三人略聊了几句,魏琢试探着问蒲妃可知道常焜等人确切的回京日期,蒲妃摇头,悄悄说陛下的病似乎更重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回洛阳。    但她们几个女人说起这事时,也没多少忧虑。毕竟在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认为皇帝死后就该太子登基,然后大家的日子照过,最多常焜得离开洛阳,前往汝阴就国罢了。    “太子今日进宫了么?”魏琢随口问道。  “这样的日子,天子不在也就罢了,他身为监国的储君,怎能缺席。”蒲妃道:“你近来好像和东宫走的颇近?”    “太子的冯良娣是个有意思的人。”魏琢含混答道。  蒲妃却正色道:“你不必同东宫刻意套近乎,倒容易让人误会。咱们汝阴王府行事端正即可,就算有朝一日太子君临天下,也不会为难自己的兄弟。”    魏琢知道蒲妃是理解错了她的行为,现在任谁都猜到皇帝就要不行了,难免有些惴惴不安。太子素来名声不佳,蒲妃嘴上这样说,表露的其实是她心里的恐惧。    魏琢却知道,如果太子真的登基,并不会拿常焜怎么样。他那样高傲,一直都没将这个六弟放在眼里。  倒是她——频频在太子面前语出惊人的她,才是真的需要考虑下退路。  不过这都不是现在该想的事。    “我带你们去拜见皇太后吧。”蒲妃道。  魏琢赶紧应下。    皇太后姓严,是前朝的皇女,嫁给太.祖皇帝后不久,便由公主成了皇后。  她是今上的亲生母亲,在今上年仅十岁便登基为帝之时,她一度摄政。故而池氏在听说要去见太后时,慌得连指尖都微微发颤。魏琢握了握她的手,“太后是个和善人。”    前世她被贬的冷宫,是洛阳城内称为西苑的一处皇家园林,而住在西苑里的,除了她就是太后。说起来她们做了十多年的老邻居,太后的为人,她十分清楚。这是个慈祥和蔼的老妇人,并不醉心权势,也不喜好富贵荣华,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她养的猫儿能够不要再踩踏她种的花草、她院里的兰花能够每年多开几朵之类的。对了,她还在自己宫殿附近辟了菜园子,种了葵菜、芜菁,所以还每年如个老农人一般乞求风调雨顺。    可惜后来战乱时,她的菜园子也毁了。    皇太后一生最大的不幸,在于她活得太长,前世她直到天定三年春才病逝,那时大宣已经到了灭亡的前夕,这个老人含着惊惶的泪死在了魏琢怀里,死时连眼都未合上。    她历经了两次亡国,一次是她父族开创的王朝,一次是她子孙的国家。    现今太后七十余岁,在而今宁永七年之时,她的气色看起来还相当好。至少比她病重的儿子要精神。    下人隐瞒了皇帝的病情,所以她仍是乐呵呵的笑,笑着抱怨皇帝走得太慢,还没回到洛阳来。  她待小辈十分温和,同魏琢、池氏二人说了不少话,魏琢因为熟悉太后的性情与为人,所以言谈十分合她的心意,被太后留下聊了许久。    一直聊到南阳公主出现。  在听见侍女通报南阳公主求见时,魏琢的笑僵硬了下。  南阳于她而言,是很复杂的存在。    “怎么忽然不说话了?”太后见她不语,有些奇怪。  魏琢即刻掩饰好脸上的表情,正要解释几句,一个紫衣的少女便风风火火的大步走了进来。  她无需向太后行礼问安,也不必躬身趋行摒气敛息,一只脚才踏进殿内,魏琢便听见她的哭闹声传了过来,“林氏中人实在猖狂无礼,钟离侯家的十四娘子竟敢戏耍于我,林家大郎不但不管束其妹,还跑了!追着一个不知哪来的小子,看都不看我一眼!”    魏琢无需回头,听这声音和语调,就能确认来者就是那以娇纵泼辣闻名的南阳公主,常樨。  这人是今上十一位女儿中的一位,却也是最得太后宠爱的公主。因为她的母亲与太后同姓,俱是前朝之后。所以她自幼养成了这样让人讨厌的性子,但此刻魏琢听着她尖刻到有些刺耳的声音,却没有不悦。    眼下的南阳还不是他前世记忆里那个死气沉沉的寡妇。她见到这个还鲜妍明媚的南阳,一时百感交集。    “林十四娘才八岁,一个孩子能怎么欺负你?”太后笑。  “林大郎对我不理不睬,算不算羞辱于我?太后——我就说了林家势大,林后看似贤明其实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林家人连我都欺负了。”    这样的话也只有南阳公主敢说,若是旁人,不说林家人会不会报复,仅一个非议嫡母的不孝之罪就能够让她身败名裂。    太后摆摆手,对南阳道:“你这性子不好,太斤斤计较了些。”又指着魏琢道:“这是魏侧妃,你六兄的如夫人。她是个识礼又和善的孩子,你来见见。”    南阳与常焜走的并不近,魏琢又不是正室,所以南阳此前并没有见过她,今日算是她们第一次会面。    娇贵的皇女淡淡的瞥了眼魏琢,立时扭过头去,傻子都看得出她对魏琢的厌恶。  和前世一样,她们一见面就成了冤家。    前世南阳最初讨厌她的原因很简单,魏琢生的比她美。  她和魏琢同为华艳夺目的美人,也自负于自己的美貌,曾大大方方的撂下狂言,若天下艳色一石,她便占尽八斗。    遇上魏琢后,她大概感觉到了脸疼。  南阳并非不美,然而无论是顾盼之神采、颦笑之风.流、言谈之风姿,她总逊了魏琢一筹。  从此南阳便开始处处针对,时时寻衅。有如一只杀气腾腾的斗鸡。    起初魏琢还很奇怪,南阳又不是常焜后宅中的人,她们之间没有夺夫之恨,她为何总苦苦相逼。    后来梁子越结越大,魏琢一气之下唆使常焜毁了南阳的姻缘,将她意中人指给了天水公主,而将南阳嫁给了秘书郎林蝉。    这是她一时冲动的报复,却不知道带给南阳的是一世的悲剧。  但在魏琢二十七岁之前,她都未曾后悔过。因为直到她被废前,南阳一直都是她的死对头,她们之间的矛盾也渐渐由女人间的意气之争,牵扯到了朝堂之事。    南阳以为她是害死蒲氏的元凶,极力阻挠她封后,而她则大力打压前朝皇族,并数次让常焜削减南阳的封邑。  她们斗得你死我活,一直斗到魏琢二十七岁因罪被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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