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焕的眼睛亮了一下:“苏白的师父?”  容秋阑用力点头,又劝道:“早点躺床上歇息吧,再难过的事情,睡一觉起来,太阳一晒,也就好了。”  戎焕点点头,容秋阑告辞而去。一推舱门,百里余音正等在门外,呸地一声吐掉嘴里的草梗。  “她与你那个婢女——叫什么来着?菲儿?住这间?”  “是霏霏。”容秋阑纠正:“这个是戎——缓缓。缓缓一个人住这间,霏霏和我一起睡。”  “这么客气啊?”百里余音咂嘴。  容秋阑笑起来:“可不是呢。不然夜里起身喝水,还要被她的脸吓一大跳,多不值当啊。”    门后的戎焕将拳头塞进嘴,堵住自己喉咙里的呜咽。  他只是镇北将军府邸后院里,一个驯马养狗的小男孩。  镇北将军府邸里的下人,有许多都是从旸城镇北侯府里带回来的旧人,泰半都是混血,发色并不都是统一的纯黑。戎焕泯然众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引人注目的地方。  有时候,镇北将军苏白会随意挑选府中顺眼的小孩,指点他们摔跤、骑马、用刀之类的武艺,并让他们两两结对,在场上竞争。如果有表现得特别好的孩子,他会抚摸着小孩的发顶,放声大笑。那天晚上,胜利的孩子就能得到额外一个鸡腿的加餐。  戎焕常常能争夺到这样一份微不起眼的战利品。与此同时,他也能察觉到在苏白将他那蒲扇一般的大手落在自己发顶,使劲揉乱自己蓬松的发髻时,跟在苏白身后的苏钦解投过来的、凛冽如冰一样的目光。  为什么呢?懵懂的戎焕虽有不解,但得胜的喜悦、大将军的嘉许、同龄人艳羡的目光,总是让他迅速遗忘了这个问题。  “好好表现。”师傅张义荣拍拍他瘦弱的肩膀:“大将军似乎很欣赏你。等你大了,说不定会带你去军里当个亲兵,让你挣一份功名回来。”  “像苏大将军那样大的功名?”小戎焕憧憬地问,埋头在鸡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没错!”张义荣放声大笑。  现在想来,自己就是那时变成苏钦解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吧。    容秋阑问他为什么要刺杀苏白,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他兴高采烈,带着驯服的小狼苍凛去给大将军看,一手推开房门,却见到苏白一手扶着案,另一手试图去碰已没入自己胸口的匕首。  抬眼对上戎焕愕然的目光,苏白勉力对他张口,说的却是“快跑”两个字。  不是来人,也不是救命。而是——“快跑”。  插在苏白胸口的匕首柄上,缠着牛皮上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着“焕”字。苏白身后帘布晃动,下方有一角鲜红的衣袂翻飞而过。  而门外,大管家的声音由远而近:“老爷,晏王已经在花厅里等着了。”  “快跑啊!”苏白忍痛低声,眼白里血丝爆成一片,按在案上的手亦是指节发白,用力得几乎要刺破皮肤。  苍凛“嗷”地一声低吼,爪尖刺出,用力挠地。  “老爷?”管家似是听到了异动,拔高声音问道。  戎焕惶惶然后退一步,最后看了一眼从苏白指缝间连绵不断漏下的鲜血,落荒而逃。    ——事后戎焕竭力回想,才记起那一天,苏钦解本是要去金吾卫营中,示范马战之术的。所以苏钦解那日所穿,便是鲜红色的骑装。  只是这话说出去,谁都不会相信的吧。    行李箱笼一一搬放妥当,终于能起锚开船。  夜航船在水面上行驶时微微颠簸,最是适合催人入梦。容秋阑把霏霏推进床里头,自己倒在床上,沾枕即坠入黑甜乡中。    与此同时。    镇北将军府。  苏钦解一脚踢开屋门。  “出去。”苏钦解看也不看满屋的婢女,目不斜视,大跨步朝屋宇深处,苏白的卧榻行去。  正用湿帕给苏白擦汗的窈娘皱眉回头:“公子,你这样大声鲁莽,是会冲撞——”她忽然眼角一跳,没了声音。  苏钦解将刚扒下的、还滴着血的温热狼皮扔在地上:“出去。”他冷冷地重复了第二次。  窈娘立刻收了覆在苏白额上的巾帕,惊弓之鸟一样从床边弹开,惶急地与一众婢女退了出去,临走时不忘细心的、严丝吻合地关好了门扉。  血腥的气味蒸腾着从地上盘旋而起,盖过了苏白屋内浓郁而苦涩的药香。  “他逃了。”苏钦解怨恨地道。  躺在床上那人没有应声。  “但我杀了他的狼。”苏钦解忽又冷笑:“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云州,幽州,还是旸城、漠北?路途遥远,他就算找的准方向,又到得了么?”  床上那人仍是没有应声。  “别装了!”苏钦解拔高了声音:“回答我,看着我!苏白,你不是最疼他的吗?你不是连焰瞳都能送给他,让他当抛石子玩的吗?现在,你再也护不住他了!睁开眼,看着我,父亲,我才是你的儿子!”  青年猛地又跨前一步,高高扬起还沾着狼血的右手,仿佛是想要抓住苏白的衣襟,将他从床上提起来。  但苏白身上并无衣襟可供他下手。  就算是征战沙场的武将,掩盖在甲胄与战袍下的身躯也是苍白的,仿佛冷玉。因为左胸心口受伤的缘故,苏白上半身衣服已经尽数褪去,雪白的绷带紧紧缠绕,却绷不住底下仍在执着地、缓缓渗出的血迹。  在绷带覆盖的地方之外,是遍体的狰狞伤痕,虽然时间已久,仍然虬结扭曲,想来当初必是深可见骨的重创。  苏钦解高举的手慢慢放下,最终落在苏白颈侧。  与呈青紫色的唇色不同,苏白颈侧动脉跳得十分急促,仿佛正在竭力奔跑,试图挣脱死亡伸出的攀附的趾爪。  苏钦解默然用指腹感受了一会苏白脉搏,阴郁地笑了。  “等你醒来,我会让你眼睁睁看着,他是怎样一步一步落入我手中的,父亲。”    望月之夜。  城西苦丁巷内,最里头,有两间破破烂烂,几近倾颓,但仍然奇迹般摇晃而不倒的破屋子。  破屋是砖木砌成,久未有人修葺维护,下雨天时,屋内雨点往往比屋外更密更急,遮风的能力也聊胜于无。但毕竟有砖有墙,画地自限,可以隔绝邻居妇孺时不时刺进来的窥探目光。  燕子就着从屋顶破瓦隙缝里漏下的月光,眯眼细细端详手中绣球花纹样的荷包。那刺绣的打样及设色是极费了一番心思的,只是针脚疏阔,放线也并不均匀,所以整个荷包皱缩成一团,稚嫩得可怜。  但这是谆谆的荷包。所以,意义是不同的。    匍匐在燕子脚下,那一团破布也似的东西忽然抽动了一下。  燕子垂头看了一眼,提起裙角,从那团破布旁边跳开。  但那团破布挣扎着,蠕蠕地向燕子伸出了遍布皱纹,粗糙得如同树根的手指:“给我……”  燕子蹙了蹙眉,小声道:“这个东西不能吃的。”  “给我!”憔悴苍老如树皮的女人凄厉尖叫:“给我!”  ——在白天,燕子吹胡笳给她听的时候,她会跟着曲调的节奏一起哼唱,显得没那么疯。但是入夜以后,万籁俱静时,她会陷入难以言说的惊怖之中。  她会在地上翻滚、挖泥土吞咽,并且不停地下命令,尽管从来无人应和。  幸得她眼下只是一个下半身已经瘫痪了的女人。再怎样折腾,也爬不出这破屋子的门槛之外。不然,以燕子尚算单薄的体格,就算整日守在屋内,也是很难应付得来一个疯女人的,更不用提在白天的时候撇下屋中女子不顾,出去玩耍。  燕子一退再退,但破屋逼仄局促,其实并无再让的余地,于是燕子将荷包慎重收起,嘴里轻轻哼出一段旋律。  那旋律与京中流行的乐曲迥异,此刻若有常走西域的行商在旁,就能立即认出,那是高昌国中圣女用于礼赞咏唱的曲调。  而瘫痪攀爬在地的疯女,在燕子轻柔的哼鸣声中,陡然放空了眼神,欲抓挠的手指也仿佛被人抽了筋一样,软软垂了下来。  燕子嘴边哼鸣不停,转身到床边,伸手整理被疯女掀得一塌糊涂的床褥被垫。    身后的门扉却“咯吱”一声,在此刻被人推开。  “你们来迟了。”燕子并不回头,声音平静。  “殿下息怒。”跨入门槛内的两名黑衣人步履一滞,惶恐不已。  “快把药给她。”燕子也不追究,一边取下耳边垂着的紫色流苏穗子,一边转过身来,目示还在地上趴着,但脸上已经浮现傻笑的疯女。  “是。”黑人立刻自怀中摸出药瓶,抖出朱红药丸一粒,塞进疯女口中,然后将疯女从地上打横抱起,送到刚被燕子平整过、但仍显凌乱不堪的床上。  燕子一扬手,两枚流苏耳坠划过一道斜线,落在蜡痕斑驳的桌上:“这就走吧,可别让晏王等久了。”  摘去流苏耳坠装饰的燕子阔步踏出屋门,面容被夜空中的月光照亮。  那明朗轩致的眉目,分明属于俊秀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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