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了。   滴落的鲜血,是我躺在这里的原因。  “我是不是晕血了?”  “嗬,你知道自己有这毛病啊。”黑面的嗓子哑得厉害,“医生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严重的情况。”  据黑面说,我当时直挺挺朝后倒去,完全没有一丁点儿征兆。众人七手八脚地施救,出了一篓子馊主意,掐虎口,掐人中,扎手指,灌矿泉水,折腾了十来分钟,我一直没能恢复意识。情急之下,事儿先生直接拨通了120,背起我就往山下跑。直到救护车赶到,用了氧气罩,打了葡萄糖,仍然毫无起色。  “然后呢?”  “送来急诊室,接着打吊瓶呗。”黑面将我往枕头上一按,“好好躺着。”  “我晕了多久?”  “整整三个小时,现在都下午了。”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不是你的错,不用道歉。”黑面忧心忡忡,“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还能怎么样......以前犯过几次,起初只是头晕、恶心、目眩、心悸,四肢发冷,至于晕厥到不省人事,这还是第一次。  兴许是登山导致体力消耗殆尽,故而加剧了晕血的症状。  黑面皱着眉头,“你去看过医生吗?”  我从没见过他那么严肃的表情,不由怔住。  “......看过。”  陆萧,A市最有名的心理医生,也是颜亦初的远房表舅。  黑面被我折腾惨了,一下子像老了十岁,“你不去参加毕业典礼,我就已经猜到原因了。至于小路,他是外校考进来的,不了解当年那件事。”  “我任教二十多年了,轰动全校的事情,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何况你是吴老师的外孙女,又考上了我的研究生,我对于你的关注,自然会多一点。”  “是你第一个发现的吧?那场面,大老爷们也得吓够呛,何况你一个小姑娘。后来你休了一年学,重新报到的时候,情绪挺正常,我以为你缓过来了,今天这么一看......唉,不是我说你,你还年轻,该看医生就看医生,别不好意思,藏着掖着,留下后遗症就麻烦了。”  我双手捂住眼睛,“赵教授,这些年,真对不住。”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所以才会对我格外照顾,也格外包容。  不知不觉就掉了泪。  “傻孩子,你哭什么。”黑面给我掖了掖被角,“先好好休息几天,什么时候养好身体,再找一份喜欢做的事情。”  “人活一世,什么事都会遇到,但总得往前看,日子还要继续过,不是么?”  “后面的项目,你不用参与了,我带着小路做。”黑面的话到这里,突然一顿,迟疑片刻,“这份工作原本就不适合你。再说今天的事,恐怕影响不大好......”  “我知道,您不用解释。”我拿手背擦了擦泪,“我搞砸了郊游,给大家添了麻烦。”  “你看你,又想多了不是。没人觉得你添麻烦,只是......公司好像有个回避制度来着......这么说吧,你晕倒之后,舒总背着你,一口气从山顶跑到山脚,中途都没歇过脚,平时那么温文尔雅的人,急得眼睛都红了。120开到山脚下,起初没找对地方,耽搁了十几分钟,他差点跟人家吵起来。”  “虽说我是你的导师,可我也是个男人。今儿这一出,你可是让他破功了。”  “他平时,对谁都是客客气气、中规中矩的,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即便是我,也被他那副深藏不露的表象给蒙骗了。”  “他对你不大一样,很有点意思啊。”黑面拍拍我的脑袋,“你们两个,今后怎么发展,我不妄加评议。但你记住,无论任何时候,你遇到任何困难,随时都可以找我。”  我破涕为笑,“那我能考你的博士么?”  “......”    事儿先生拎着两个纸袋进来,“赵教授让我转告你,他累得要昏过去了,先回家休息。”  他的背心和长裤脏兮兮的,眉宇间也有几分疲色,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眼中的笑意未减,“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我好多了。”我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你......很累吧?”  他没回答,打开一个纸袋,取出几个盒子,“想吃哪个口味?”  我支起脖子瞧过去,是不同款的几块蛋糕,“我想想啊.......黑森林布朗尼。”  他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过来,优雅地翘起二郎腿,将蛋糕盒放在膝盖上,用小叉子切了一块下来,泰然自若地喂到我嘴边。  我下意识地张嘴,等反应过来,他已经在喂第二块了。  “好吃吗?”  “好吃。”  许是黑面的话产生了催化作用,许是多日来的念头终于通达。此时此刻,我觉得蛋糕很好吃,简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糕,没有之一。  甜在嘴里,化在心里。  他用下巴指了指盒子,“这家店很有名气,正好就在附近。”  我很快吃掉了整块蛋糕。  精神也好了七八成。  他笑着问我,“还要么?我还买了抹茶和卡布奇诺口味。”  “不要了。”我摇摇头,“我吃饱了。”  “那剩下的都归我了。”他风卷残云地干掉另外两块,“下次可以尝尝面包,不过你做的面包也不错——不一定比他家的差。”  我忍不住笑了笑。  “医生说可以办理出院了。”他起身去拿另一个纸袋,“你还有没有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  此时此刻,我非常舒坦。  我晕血,进医院,给所有人添了麻烦,心里却乐开了花——因为他背着我一路跑下山,还喂我吃蛋糕。  话到嘴边,变成了“对不起。”  他一本正经地“嗯”了“嗯”。  “......你怎么不说没关系。”  “因为你确实该道歉。”他从纸袋里掏出一团艳色布料,放在我身边,“你很沉......作为一个常年健身的人,我的腿酸到现在。”  “......”  “逗你的,还当真了?”他揉了揉我的头顶,“赶紧把衣服换上,我去办出院手续。”  “换衣服?”  我正欲掀开被子,却被他一把按住。“等我先出去,你拉上帘子。”  我反应了几秒,还是没明白,“什么?”  他轻咳了一下,脸上露出可疑的红晕,“上氧气罩的时候,医生把你的......剪开了。”  某个关键词低不可闻,医生把我的什么剪了?  “你穿的是运动款,实在太紧了,不利于呼吸......又不好脱,所以就剪开了......”  “......”这次我听懂了。    事儿先生给我买了一套酒红色运动装,长衣长裤,简单大方,就是厚了点,准确地说,是非常厚。  我捏了捏衣角,“你老实说,秋冬款是不是正在搞特价?”  三十几度的高温,他想我中暑二进宫么?  他面无愧色,“医院周围就那几家店,没得选,再说你上身真空,下身热裤,打算怎么走出去?”  “......”我想到一个重要问题,“你是不是......都看到了?”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怎么可能,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睨了我一眼,“再说,昏死过去的病体,有什么好看的。”  “......”    真是艰苦卓绝的一天。  我终于洗漱完毕,换了家居服出来,事儿先生已经收拾妥当,正坐在沙发上发微信。  他头也没抬,“我定了晚餐,一会儿送来。”  我挨着他坐下,“辛苦你了。”  他的手指飞快地在手机上操作,“同事们都很关心你,一直在问。”  “你替我道个歉吧,让大家担心了。”我放软了嗓子,“还有,我从明天开始,就不去公司了。”  “那太好了。”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微信上,“我刚才一直在想,怎么才能委婉地辞退你。”  “......”  “你来实习之后,我们一共搞过两次团建,全都被你搅黄了。你再呆下去,我怕公司会倒闭。”  “......”  “外表看着挺无害,破坏力惊人啊。”他突然想到什么,目光从手机转到我的脸上,“原来你真的有纹身。”  “......纹身?”我顿时成了结巴,“你......你不是、不是没看到吗?”  纹身在我的背部左上方,最靠近心脏的位置,隐秘且安全,即便是穿泳装也不会轻易露出来。  他轻描淡写的,“无意间瞥了一眼。”  “......”  我的表情肯定已经天崩地裂了。  瞥到了B面,那A面呢?  “在场的医护人员纷纷表示震惊——晕血的人,还纹那么大一片。”事儿先生无视我的凌乱,评价道,“易歌,你胆色过人啊。”  “......”    纹身的确需要勇气。  我的皮肤很敏感,轻微的磕碰都会造成乌青,所以我是害怕的,怕疼,怕感染,怕纹得不够漂亮。  怕闹闹不满意。    我有些不自然地调整坐姿,咬住下唇。  事儿先生漫不经心地问,“是谁?”  “什么?”我没听懂,“什么是谁?”  他挑着眉,唇角的纹路极为锋利,“我是问你,金牛座,是谁?”  我心中一惊,他竟认出来了。  抽象的星座图腾,不多见。  他又问了一句,“你是金牛座?”  “......不是。”  “那是谁?”他的眼眸暗了下去,“老歌手,照片里那位?”  “......谁?”  邵鹏鹏?  开什么玩笑?  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是,还是不是?”  “......不是。”  门铃突然大作。  外卖到了,话题就此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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