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儿先生用眼神告诉我,他在质疑我的动机——等候也好,夜宵也好。相处不到三个月,我还不至于忘记——他对我没兴趣。  我无声地笑了。  差距摆在那里,我哪敢自作多情。  “你......我真没多想。”他靠在沙发上,声音暗哑,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聊天,“你是习惯晚睡,还是有睡眠障碍?”  睡眠障碍?  我有过多次连续七十二小时不合眼的经历,岂是轻飘飘四个字就能概括的。  “失眠。”  “去医院看过吗?”  “看过。”我盯着锅里的水,“医生翻来覆去就那几条建议,运动,数羊,听音乐......治标不治本,我嫌麻烦,现在懒得去了。”  “......这么严重?”事儿先生听懂了,“开药了吗?”  “还好吧。”锅里的水泛起泡泡,我开始下馄饨。“医生很小气的,每周只能开出一板安眠药,仅够五天的量,还要挂号和排队,折腾小半天。”  “不吃安眠药,就睡不着?”他的表情开始严肃,“每次吃几粒?”  “起初是一粒,后来是两粒。运气不好的话,两粒也睡不着,所以我现在也就不吃了,能睡着就睡,睡不着就玩玩手机。”我转身看着他,“你就当我讲了个段子,听听就好,别放在心上。”  除了陆医生,没人知道我是只夜猫子。  事儿先生与我住在一起,与其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把他吓着,不如及早提醒他一声,省得日后麻烦——实在睡不着的时候,我会站在阳台上抽烟。  馄饨煮好了,我分成两碗。  切两根香菜,淋几滴香油,再添上一小撮儿虾皮。  “过来吃夜宵。”    全部收拾完毕,已是凌晨三点。  出乎意料地,我的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我睡得很沉。  一夜无梦。  一觉醒来,竟已过了上午十点。  没做早餐,不知道事儿先生吃了什么,冰箱里好像也没什么存货了,唉。  我拨通了陆医生的电话,语无伦次地向他报喜——深度睡眠七个小时,创下三年以来的新记录。  “那真是恭喜你了。”陆医生笑道:“听得出来,你最近的生活有了很大变化啊,或者说,你有了新的人生目标。”  挂了电话,我琢磨了很久。  研究生毕业,算是人生目标?  还心理医生呢,太扯了吧。    初稿顺利通过。  消息传开,二世祖打来了贺电。那口气,好像我中了五百万彩票,绝对值得奔走相告,弹冠相庆。  我就此开始怀疑人生,陆医生的结论不无道理——我是有多不靠谱。在外人眼里,我的追求恐怕仅限于此——毕业。  弯弯甚至亲自到场,以示庆祝。  差一点忘了,她是不请自来。  开门的一瞬间,低筋面粉和进口奶油顺着门缝一溜烟儿被扔了进来,满满几大口袋,吓得我和饼干齐齐朝后退去。  “汪呜呜呜......”  饼干躲在我背后,冲着弯弯直叫。  “这就是饼干?”弯弯大笑,“让奶油吓退的狗,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怎么说话呢。”我蹲下去安抚饼干,“饼干是怕你,怕你好吧!”  “得,我就是一屠夫,专门杀狗的。”弯弯夺门而入,“累死我了,二世祖那货不是个东西,哪有让女孩子干粗活的。”  “女孩子?”我眼角一抽,“你确定发音准确,不是女汉子?”  弯弯揉着胳膊,“我分明就是手无缚鸡之力——欸,你家雇保姆了?干净了不少啊。”  “.......”  “二世祖给你打过电话了吧,”弯弯径自换上拖鞋,“你别以为他安了什么好心,他那是试探你呢。”  弯弯向我讲明来意。  二世祖的一个同学,在A城开了家不大不小的商店,生意做得不愠不火,食品出现大面积积压。小老板无法,只得求助于朋友圈,被二世祖给看着了。二世祖向来古道热肠,但凡能帮一把的,哪怕是二十几年没见过面的小学同学,他也是有求必应。  在我披星戴月撰写初稿的时间里,二世祖带着弯弯去小商店里溜达了一圈儿,买了些距离保质期尚有一段日子的米面粮油,直接送去养老院。又看到库房里堆积成山的奶油、抹茶和巧克力,一拍大腿,给娃娃们做饼干啊。  至于这饼干嘛,自然是由我来做。  “你的生活质量明显提升了啊,连矿泉水都换牌子了。”弯弯自顾自从冰箱里拿了瓶百岁山,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二世祖说了,原材料有的是,你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做好以后,我们给爱心庄园送过去。”    弯弯这丫头自幼父母离异,亲娘改嫁,不肯带她。她爹穷困潦倒的时候,她跟着吃苦受累。后来她爹成了暴发户,她顺理成章跟着享福。她打小就不爱学习,成绩很一般,好不容易从一所不知名的三流大学毕业,胡乱找了几份工作,总是做不到三个月就辞职。弯弯爹怕她整日无所事事,跟社会上的混混学坏,就把她送到烹饪学校,想让她学一门傍身之技,今后再怎么不济,至少能开个小饭馆儿,糊口不成问题。对于小学都没能毕业的弯弯爹而言,这是他操碎了心想破了头,替弯弯谋划出的一条康庄大路。  第一次见面,正值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期。  弯弯靠在餐台上,递给我一支烟。  她的眼中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成熟,笑容跋扈,热切真诚,唇彩涂得浓重艳丽,一颦一笑间,竟和闹闹有些神似。  我心中莫名一暖,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叼进嘴里。  烟草的味道呛得我眼泪直流。  因为她,我染上了烟瘾。  弯弯经常逃课,偶而来一次,也没心思学做菜,动辄拉着我去墙角抽一支。一来二去,她跟我混熟了,下课带着我去吃街边摊、唱KTV、逛商店。那段时间,她喜欢上一个在基金会实习的男孩,三天两头往基金会跑,能干点什么,就跟着干点什么,只为找机会跟男孩搭上句话。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男孩非但没看上她,还把工作给辞了。  弯弯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男孩没追上,她也不以为意,再找呗。天大地大,总有合适她的那一款。  周围的人,包括我和弯弯爹在内,谁也没想到,这份工作歪打正着,竟被她做了下来。  弯弯和二世祖有个共同点——看起来玩世不恭,心思却很是简单。  那段日子,我不敢独自在家闲着,得空就跟着弯弯去基金会凑热闹。基金会里,有老人有孩子,有小猫有小狗,还有其他义工和二世祖,有干不完的事情——唯独没有人心叵测和尔虞我诈。  正适合弯弯,也适合那个时候的我。  这个热闹,我一凑就是三年。  凭心而论,我很感激弯弯。是她无意间的一只手,一支烟,一抹笑容,将我拉出泥沼。    我刚搬进这处房子时,只有个三十二升的家用单层小烤箱。忙活几个小时,才能烤出一小袋饼干,娃娃们每人分到一两片,馋得直流口水。  二世祖见不得娃娃们哭鼻子,自掏腰包从某东上定了个餐厅专用的高级玩意儿,送进我的厨房。我在基金会兼职三年,几乎未取酬劳,还倒贴了不少面粉。一个烤箱,让我偷乐了好多天。  二世祖是生意人,礼物肯定不会白送——弯弯就是专程来收利息的。债主上门,我自然不敢怠慢,赶紧洗手,准备开工。  弯弯点上一支烟,指着饼干,“这狗,胆子也太小了。”  饼干用尾巴对着弯弯,将脑袋埋进靠垫里。  “它招你惹你了,”我不满,“能别吓它不?”  弯弯笑得不怀好意,“看把你心疼的,跟保护自家儿子似得。”  “你闲的是吧。”我立刻回嘴,“把烟掐了,赶紧过来帮忙。”  我翻出电子秤,往不锈钢盆里倒面粉。  “你就作吧,当我傻呢?”弯弯在我的腰上掐了一把,“孤男寡女,还相过亲,两家又知根知底的,闹出人命都不算是事儿。”  因为事儿先生,弯弯没少笑话我。  相识四年,她在男人身上栽的跟头,比我做饼干的次数还多。难得有个埋汰我的机会,她能闭嘴才怪。  我没理她,将打蛋器递给她。“把鸡蛋全部打发,记得加糖。”  “赶紧拿下懂不,过了这村可是没这店儿了。”她一把接过,顺手轻轻敲在我脑门上。“你丫的傻啊,一把年纪了,玩什么矜持,抓紧嫁了才是正事。”  “你能别提他不?”  他都拒绝过我两次了......  “我跟他没戏。”我不耐烦了,“你再提一次,就给我滚蛋。”  “我倒是想滚呢。”弯弯耸耸肩,“等做完饼干,我就滚到那高富帅的床上去,谁拦我谁是小狗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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