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玢秋亲自开车,将裴自安“请到”了局里。  裴自安莫名其妙地接了靳决的电话,稀里糊涂地坐上了俞小宝刮花的老爷车,再次来到这个让她破财不消灾的地方。    周玢秋笑嘻嘻地解释了一路,一言以蔽之,协助调查。  可协助调查为什么要被刑警接走呢,要不是没有被铐上,她都怀疑自己无意间成了嫌犯同伙。    周玢秋也不解,老大将自个儿爱车借给她开,大老远地接个人回队里,明明三两句话就能搞定的事情,拖泥带水得完全不像他的作风。  周玢秋觉得靳队在财物管理方面,还是太小气了,人家的干儿子只是不小心刮了他的车,也没造成终生瘫痪,答应了负责到底,他还咬着不放,执着地请人家来喝茶。  给警民关系造成不良影响!    打完报告,丁浩芳就遣了市局刑侦队全面接手筒子楼的命案,法医和技术队各司其职,完成了交接工作。  靳决比周玢秋还要晚回队里,他到办公室时,裴自安已经坐在沙发一角喝着矿泉水了。  靳决一进门,裴自安就看到他了。    他穿着灰色的T恤,黑色的休闲裤,嘴里悬着根完整的烟,吊儿郎当地双手插裤兜,可他的背脊又挺得比办公室的任何一人都要直,胸前的肌肉线条流畅匀称。  两人对视时,他又是轻蔑地一笑,裴自安似乎都能听到他低哼的声音。    周玢秋看了一眼挂钟,冲靳决道:“老大,比预计时间晚了一小时啊,你这回的效率咋低了呢,现场勘验难度很大吗?”  “你当公交车好挤?我转了三趟才回局里。”靳决倚在会议桌前,看了裴自安一眼,朝他身旁的座位微歪了一下头,“坐过来,有案子需要你协助。”    裴自安像上了发条的玩具,机械地走了过来,坐下时抬头看了靳决一眼。  阳光敛了锋芒,透过窗子投射在他的脸上,一小撮自然卷不羁地贴在前额,鬓角铲得规整,有几滴汗珠悬在周围,被蜜色的光线一照,反射出柔润的色泽。    长期一线的工作,他的肤色介于白皙和小麦之间,衬得眉目更加乌黑清明,然而,一双过度着墨的眼睛,隐隐慑人,里头藏着万丈深渊。  裴自安很快地收回视线,她不习惯这股深邃的力量,也许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这双眼能无限放大他的冷漠。    靳决当然猜不到这个女人如何定义他,他自认和蔼可亲,是个和仓鼠都能称兄道弟的人。  只顾慢悠悠地咬着烟的滤嘴,直到牙印深深地凹陷,他才捻开了烟,轻搁在桌上。    “你上午是不是在北区朝明路的筒子楼现场采访?”    裴自安仰着面点头,滑稽得像是在做头部水平移动。  靳决也意识到不对等的海拔,不深不浅地一笑,随手拖来一把缺了一条脚的木椅坐下。    不会摔吗?裴自安想,这人腿部肌肉也很发达。  裴自安扫了杂念,微微一拧眉,像是在思考,很快又舒展开了:“我大致从周警官那里了解了情况,确实有一个行径可疑的男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靳决冷冷淡淡地瞥向周玢秋。  周玢秋坐在会议桌对面,整理案件资料。  她抽来一线余光,回应了靳决的问责,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裴自安接着说:“他撞到我同事后,不小心侧过了脸,我恰好看到了他的长相。”  一名刑警正在协助周玢秋整理现场勘验报告,一听到这个消息,即刻兴奋地鼓掌。  “太好了!可以模拟画像了!”    周玢秋头也没抬,“只是一眼吧,很难准确模拟出肖像,倒不如先着手调查被害人身边可能的作案人员,再做指认。”  刑警灰心丧气地点点头,似乎又看到了加班熬夜的血腥场面。    办公室很嘈杂,一群忙碌的刑警刚从现场勘验完,一大堆访问笔录要整理,还要顶着火炉出去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冷气不足的室内愈发闷热,烦躁的人声有规律地颤乱空气,嗡嗡不宁。    一道几不可闻的女声穿破了闭塞——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动手绘出他的面部肖像。”    周玢秋顿时提起头,难以置信道:“面部肖像?!”  “不够么?”裴自安想了想,又补充,“身形的话,估计也可以,就是没看到他衣服的正面,勾勒细节会有点困难。”  周玢秋:“……”  你是人形摄像头吗?    “所以你才认出我的?”靳决突然问,“该说你记忆力好,还是该夸你艺术水平高呢。”  虽然用了“夸”字,但裴自安一丁点都感受不到他由衷的赞美。  平平淡淡地在等她的回应。    她面不改色地答:“你有一回在商场追捕凶犯,上了新闻,我有注意到。”  “注意到?”靳决轻笑,“鄙人三生有幸。”  裴自安:“也不算有关注,我浏览过的图画都会有印象,尤其是人像。”  靳决:“…………”    周玢秋一拍资料夹,完全没看到她的老大板着一张脸,“太好了!连电脑模拟画像这环都省了!我们还在苦恼呢,筒子楼那处一个监控都没有,他也巧妙地避开了附近道口所有的监控,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她招呼来一名男刑警,“你带着我女……裴小姐去找咱队里的模拟画像师!”  “不必。”靳决起身朝队长办公室走,“我房间隔音效果好,适合艺术家搞创作,随便谁先去把工具搬来。”    他在房门前顿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裴自安,“还不进来。”  靳队的颐指气使,裴自安默默忍了。  逆来顺受,才能不多吃亏,争那口气干嘛,能填饱肚子吗。    五分钟后。  裴自安在画板前坐下,从左手握着的一大捆铅笔中先抽出一根6B笔,垂眸想了想。  静静地回忆那人的长相。    画架被摆在窗前的一角,斜进的阳光恰好能打亮画纸。  靳决似乎对她很放心,一句也没过问,就连面部特征也漠不关心,她的余光能瞥见他坐在办公桌前,翻阅资料,手中力度控制得当,整间屋子只有微微的纸张声窸窣着。    从长线轻定轮廓,到确定五官精准的位置,靳决都看在眼里,所谓的一心二用便是如此。  她下手力度很轻,但又足够胆大,不一会儿就将面部轮廓大致定了出来。    他眼中的她只是侧脸,背着光,白皙的肤色暗了些,一暗一明的交界处,她的轮廓更加清晰,高挺的鼻梁下是微干的唇,唇纹有些明显,太过于专注,嘴唇也跟着一张一合,中途停笔时,她会漠然地垂下眼睫,覆着大片的下眼睑。    靳决意识到,说她沉着冷静不大准确——  她太清隽了,以至于要疏离这个世界。    可讽刺的是,她的脑中装着摄影机,拍摄“楚门的世界”,她以一种近乎浑噩的心,被动地记录病态。  也许是和职业有关。  但她又完全没有记者的热情和顽固……    座机响,第一声还没落,靳决接通了局长的电话。    骂骂咧咧的大嗓门冲得他赶紧移开了听筒:“靳决我可告诉你小子,要揽活可给我往死里做!一周!一周内将人给我逮回来!我不管几根断指,反正不能再有死人的手指寄到局里来!”  也许听到了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她手上的铅笔一顿,可随后又照常画了起来。    靳决移开了视线,笑道:“何局啊,您难道没意识到这案子咱们不能不接吗。北区筒子楼的命案,偏偏断指又寄给了南区分局,这该谁受理,还不得落在咱市局头上。”    “你小子这回那么勤快?”何川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嚷着要加工资了?”  “还希望领导能尽早落实队里的加班费,伙食费。”  “你……”    靳决想象出了局长脸上的肉抖出几团的画面。  静了几秒,局长何川嗤笑道:“你个臭小子,还会贪恋局里的这点工资?你回一趟苏港市靳家老宅,我这局里的地儿你都能买下了。”    靳决:“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压榨资本,我就为民请命。”  “哼,说的比唱的好听,那你还天天喊工资低。”  “只要我还一天在一线呆着,我就要烦恼还房贷的事儿,领导体谅。”    何川陡然失笑,安慰了几句,放心地挂了电话。  办公室重新安静。    两个半小时后,裴自安完成了素描图。  疏于练习,她有些担忧某个特征会有出入,又静静地闭眼想了一会儿。  “搞定了?”  她睁眼回头一看,靳决立在她背后几步远处。    裴自安点点头。  脖子好酸。  她起身,左右松了松肩颈。    靳决径自去取画板上的画,掌心托着素描纸,“辛苦了,先休息下吧,我让人给你把饭送进来。”  裴自安一愣,这才发现窗外早暗成深蓝色,屋内顶灯和台灯都亮了,桌角的台灯朝画板偏着头。    “先坐那儿,我待会儿还有事循例问问你。”  靳决朝办公桌前的皮椅一扬下巴,转身离去。    裴自安坐下后,才发现他的这间办公室只有一张椅子,白墙是新粉刷过的,办公桌却是有些残破,坑坑洼洼的脱了漆,和下午他坐过的残腿椅子倒是绝配。  身后的书架,大片都是空落落的,只有几本刑侦方面的专业书籍,有躺着的,斜着的,还有一本摊开反压着。  办公桌只有一盏台灯和一筒笔。  还真是乱中有序啊。    靳决提着外卖再次进来,裴自安已经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书架上歪斜的书被她扶正了,扭到变形的台灯也恢复原状,调暗了。  她静静地伏在桌上,背脊平缓地起落。    丁浩芳推开房门,来找靳决分析案情,正看到他立在书架前,双臂抱胸,像是在欣赏书架上摆放整齐的书,身旁是个缩成一团的娇小身影。  ……他竟然让人占他的宝座!  暗黄的灯光静谧地笼着两人,丁副队直男的思维里第一回受教于浪漫两字——  一灯,两人,身影沉沉。    靳决发现了他,两人出门。  丁浩芳手肘一捅,“你的老婆本存够了吧?”  靳决重新叼着一根未点的烟,一边的嘴角翘上了天,笑笑不说话。    “没。”两人立在布满字迹的白板前,他才回应,“不过,要加快速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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