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莫回到住处,天已微亮,却见门前笔直立着一人,竟是韩越。他穿亲卫衣裳,脸蒙布巾,身上薄染寒霜,像是已等待多时,见自己从外面回来,似乎有些惊讶,却也未作探询,只略一拱手,淡淡说道:“英王说沈使若醒了,就请过去。”    沈莫见来传话的是他,心中奇怪:这位韩官人还真作了英王的亲卫不成?瞄瞄天色,不过晨曦初透,星光尚未完全淡去,还没到亲卫换岗的时辰,看来他是侍守了一夜……    “王帅有何事吩咐?”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一开口就噎人。沈莫放走叶恒,本来心有不安,想偷着打听一下是否事泄,却见韩越在头前缓步慢行,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抚剑柄,步伐闲适,姿态骄傲,哪像个小心谨慎、唯命是从的亲卫,分明是一位罢宴早归的豪门闺秀,正在自家园中小散。自己跟在后面,倒仿佛他的亲随,亦步亦趋。    沈莫眉峰顿蹙,不仅不再想问什么,还下意识放慢脚步,和韩越拉开些距离。目光下探之时又瞥见他佩戴的寒水剑,九天玄铁所制的剑鞘古朴沉重,御赐皇赏的红缨随风轻舞……想起那日他问起大家可识此物,高高在上,睥睨众人…..沈莫咬住下唇,暗想他有何本领就敢作这绝世名剑的主人?改日倒要领教一番。    两人来到帅堂正厅,韩越朝云瞳略一点头,就自己坐在了上首客位。沈莫暗生气恼,却见云瞳对此并无不满,正朝他招手,只得先跪下行礼:“王主金安。”    云瞳抽出一支大令递给他:“我将协办西北两门城防卫事之权交给你,万勿松懈。”    “是。”沈莫恭敬的接了过来,转又问道:“奴才出办外务,盛总管又有伤在身,王主这里的警备如何安排?”    云瞳还未说话,却听韩越在旁言道:“有韩某在,沈使不必担心。”    沈莫皱着眉头盯了他一眼。    云瞳说道:“我这里并没什么事,交给月郎就好。”    月郎?那日见面还称韩小官人,改得真快。沈莫垂头暗想:这位梅花子是六国有名的美人,难怪英王见了动心。记得枫哥曾言,世间女子皆爱美色,薄情寡义,喜新厌旧……惟独表姐是个例外。明明自己比枫哥美貌许多,她却视如不见,只对枫哥情有独钟,一心要娶为正夫。相比之下,这紫云瞳真算是好色成性。她遗弃了侍奉床礼的离凤公子;却召自己侍寝随意轻薄;顾崇投怀送抱她欣然接纳,还编造名目,把人禁锢身边;现在又看中了这个梅花月郎……    只可惜了叶恒一片痴心,带着伤病还去敌营为她奔波劳碌。说什么自己性命攸关,不得不行,谁不知是为了讨她欢喜?阿恒啊阿恒,都说我呆痴,其实你比我更呆更痴。现在多了这个韩越,身份高贵,名声显赫,姿容又是倾国倾城,我们哪里比得过?你九死一生去劝降聂赢,等回来见着王主又恋上他人,岂不要伤心难过?这韩越行止矜傲,不像是个能容人的,若他嫁来后作威作福,你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比来比去,还是自家表姐好。这辈子,只见过她一人既真心、又长情,兼具才德,值得男子托付终身。    正想得入神,忽听韩越吩咐仆从预备早饭,好似他是这里当家主夫一般。那膳桌旁设了两个座位,桌上对摆着两双碗筷。    云瞳先自坐下,抬头见沈莫紧盯着韩越,有些奇怪:“你还有何事?”    沈莫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躬身禀道:“叶使让我回禀王主,王主若想知道聂赢为何困守九龙城大司马府,可详问顾崇。”    “嗯?”云瞳眼梢一跳:我已问过顾崇好几次了。    “顾崇告诉他说:聂赢同玄诚荫有仇,而且想要报仇。”    “什么?”云瞳一脸震惊:“叶恒说是顾崇告诉他的?”    沈莫见她两眸射出了森寒冷光,心底忽儿一颤:“……是!”    韩越撅嘴儿嗤道:“叶恒真矫情,有个什么话还让人来代禀。”    沈莫听得这句排揎,火气又冒了三丈。    云瞳皱眉吩咐道:“叫叶恒自己来见我说。”    “他……”沈莫一下子窒住。    “去啊?”云瞳觉出他的异样来,放下筷子:“你怎么呆着不动?”    “他,不在…….”    不在?云瞳愣了片刻,“嚯的”起身,直出厅堂,急奔后院。    韩越不明所以,看了沈莫一眼:“什么叫不在?”    沈莫不答,紧紧追着云瞳。    等来到叶恒住处,云瞳一脚踹开房门,厉声喝道:“叶恒,你搞的什么鬼?”    一室冷寂,悄无人声。床上的幔帐被风撩起,不住飘荡,哪里还有叶恒的身影!云瞳愣了一下,急步上前,一把扯断幔帐,摸到榻上被褥一片冰凉,不觉大怒:“人呢?”    这里服侍的仆从们一溜跪在了门口,吓得体如筛糠,不住颤抖,没一人敢回话。盛夏赶了过来,见此情景,也是惊诧莫名。    沈莫赶紧跪到云瞳面前:“王主,奴才有下情回禀。”    云瞳盯着他一言不发,忽然一挥手,仆从们连滚带爬的退出房去。盛夏亲自关上门,又命亲卫们守在门口。    云瞳脸色铁青,坐于榻上,对着沈莫喝道:“说!”    沈莫一凛,垂着头低声禀道:“昨夜,奴才将他放出芦城,去到玄龙大营…….”    “什么?”云瞳惊地猛然站起,指着沈莫,不住颤抖:“你们找死吗?”身在军中,不请令而行,视同反叛。暗卫背主行事,不告而别,一样视同反叛。反叛,就是死罪。    沈莫一呆,就听韩越疑道:“龙军围城,叶恒竟然害怕私逃?”    他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毫无顾忌:“私逃,怎么不往上京方向逃,还逃到玄龙大营去了?”    “投去玄龙大营?!”云瞳惊怒之下听差了一个字,又被激起之前王雀儿等内应通敌,致使台铭、董振英接连阵亡之恨,只道紧急关头,叶恒竟然不念聚秀亭救命之恩,背叛自己,别生异志,反手还捅来一刀…..    “你们这喂不熟的狼羔子!”    “王主?”    满怀信任忽然落空,云瞳恨怒交加,忽然抬起脚,狠狠踹在沈莫肩头:“好大的胆子,敢卖我的芦城!”    沈莫直扑在地,左肩痛不可忍,还没回过神来,又听云瞳怒吼:“你说,你们还是不是大胤的子民!还是不是本王的奴才!大胤哪点亏待了你们?本王哪点对不起你们?居然就敢里通外国,叛上作乱!”    “啊?”沈莫哆嗦着嘴唇,不敢置信的看着暴怒的英王。    盛夏没想到云瞳居然骂出这样的话来,赶紧上前劝道:“王主息怒。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韩越看着沈莫若有所思的问道:“通敌卖城的话,那个跑了,这个还留下来要做什么?”    他在火上浇油!沈莫瞪向韩越,眸中射出两束怒箭。    韩越大方的回望过来,对他迁怒自己似乎很是不解。    沈莫转回了头,咬着牙向云瞳一字一句说道:“我没有背叛大胤,也不会背叛大胤!叶恒更加不会!英王若是不信,就杀了我们好了!”    “你……”盛夏听他改了称呼,发誓如同赌气,心惊不已,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向云瞳求情:“王主,总要问问清楚,再行处置。”    云瞳乍闻叶恒去到玄龙大营,一时怒急,又因眼下局势紧迫,每日身疲心焦,陡然生了猜疑。方才听盛夏“误会”一说,已然转念:他两个随自己去赴聚秀亭之约,那时机会正好,因何不叛,却要等到今日?再听韩越一说,心中又是一动:莫莫心性直率,没有阿恒忒多谋算,他还留在此处,想必是不知内情。及至听了沈莫发狠的话,又见他一脸决绝,更是生了迟疑:莫非自己真是鲁莽了,错怪于人?    一想到此,怒气遏止,语气也就低缓了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沈莫重又跪直身躯,却是垂头闭眼,再不发一言,似乎引颈待戮。盛夏急得伸手推他:“你这孩子,怎么脾气这样倔?不为自己,也不为叶恒说两句话么?真要气死王主不成。”    沈莫倏的睁开双眼,暗想:是啊。我一人受了委屈可以不屑争辩,可阿恒不在此处,不能为自己讨个公道。他是为了她,才不顾伤病,舍命去劝降聂赢……这是怎样的心意,却还要受这般冤枉!愈想愈生不忿,便将叶恒当时所言逐字逐句学了一遍。待说道“王主仁慈宽厚,是位难得的好主上……我这次又违令行事,不知她是如何生气……等回来之后,一定事事皆听从于她”等语,沈莫眸中泛起凉意,偏头哽住。    若是顾崇转述这些话,接下来必定要添上他自己的诸多感想,对紫云瞳阴阳怪气,极尽嘲讽,不将她数落得下不来台,绝不能善罢甘休。偏生沈莫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这辈子还没一气儿说过这么多话。既不添油加醋,也不随意删减,仅仅平铺直叙,却是尽言尽情,听来更加令人震动。    云瞳越听下去,面色越是凝重,中途已几次以手覆额。待听至最后,再坐不住,便在房中反复踱步。十几圈过去,焦心仍如一团乱麻。    韩越想起聚秀亭中的聂赢,不禁皱眉:那人难道是可劝服的?    盛夏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几次惊道:“这孩子,这孩子……”最后终于下了结论:“胆子太大,主意太多……”    云瞳又转了十几圈,停在沈莫面前,忽然蹲身扯开了他衣袍领子,露出雪白的臂膀,看上面有一个碗大的青紫印子。    沈莫急忙拉住衣服,使它不至再往下滑,心中又添怒气,却听云瞳低声问道:“疼不疼?”    沈莫抬眼一望,见她眼中显出不忍之意,恼怒稍平,委屈渐起,双手死死攥着衣襟。    云瞳见他这般,轻叹一声,回头言道:“夏叔,阿恒这里应该还有用剩的九花墨玉膏,寻些出来给我。”    盛夏连忙翻找起来,抽屉、柜格遍寻不获。韩越见状提醒道:“我自己珍爱的东西经常藏于枕下,不妨看看。    盛夏闻言,便到床上掀开枕头,果不其然,那底下正躺着半瓶九花墨玉膏。    果然是珍爱之物。盛夏无声一叹,取来递给云瞳。    云瞳挤出一些,涂在沈莫肩头,一圈圈抹得匀了,方才罢手。拉上他衣服,双手扶了起来。    沈莫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却仍是低头不语。    云瞳看他半晌,叹了口气:“莫莫,你还是上了阿恒的当了。”    “啊?”沈莫闻言立刻抬起头,银牙一紧,下唇已被咬出血来:“他真的不是反叛。”    云瞳拿手背擦去他唇上那抹赤色:“他去作说客不假,只不过并非为了劝服聂赢归降,而是……    若我猜的不错,他是为了说动李季,让她相信我放出的谣言,借此离间玄诚荫,使其撤兵。    莫莫,你不该放他去……此行定然艰险无比!”    阿恒,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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