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瞳停下笔,拿一双黑灿灿晶亮亮的眼睛盯着跪在桌下的六月,皱眉问道:“他被谁劫走了?”    六月有些嗫嚅:“就是那夜行刺主子的鬼面人!他与您的公子窝在屋内嘀咕了许久,入夜时分竟是大摇大摆的走出山寺。奴才留下的人上前拦挡,可都不是对手。那人一伸手,居然同时打出十数枚暗器,件件都钉在人穴道之上。侥幸有几个身手好些的躲过了,又及不上他的轻功,跟来跟去,就跟丢踪迹了。奴才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    云瞳沉吟了一刻,问道:“这个鬼面人你查到多少?”    六月回道:“此人初入江湖不过一年,自称鬼面神杀!无门无派,时出时没,据传是个贼,又以卖消息为生。”     云瞳起身踱步,暗自思索,半晌问道:“是雇主出钱找他打探消息么?”    六月答道:“他自己晓得了什么隐秘龌龊事儿,就去卖给想知道的人。并不接这些生意。”    云瞳微微皱眉,复又吩咐道:“你先撂开手吧。叫五月继续给我查。至于离……”    似还在犹豫之中,忽听得三月的声音急急火火的从外面传了进来:“主子,主子,上京派来的钦使已经进了凰都的内城门,说话便到这里了。”    六月长出一口气:“可算是来了!”    云瞳示意她起身,为自己更衣上妆,又揶揄道:“看你俩咋咋呼呼的,一点沉不住气。”    六月一边忙活,一边回道:“您又不是不知道,这几日军中都在议论,主子元服,上京竟没有赏赐……奴才心里都有些发慌呢!”    “慌什么!怕我又失势了?”    云瞳虽当笑话问,心里却很明白:胤国规矩:不封王,宗室不能执掌兵事。自己当年虽夺下紫衫军权,先帝也只是命驻军历练,并未许以重任。那两年卧薪尝胆、不知忍过多少艰辛苦楚,好不容易收服了傅临,令她反戈一战,杀败铁时喻,于万险之中求得一线生机。    皇姐登基后,因自己迟迟不能元服,只得行权宜之计,赐下这个不伦不类的“大将军王”。自来宗室领兵,最讲究一个“名正言顺”,既已元服,若还不能正名,诸将又岂有不胡思乱想,另谋门路的!    皇姐若连一个亲王名号也帮自己争不下来,她在上京的处境亦可想而知……朝内潜潮汹涌,军中派系林立,不知多少人静等着看她姐妹的笑话。    云瞳揉了揉额角,问向三月:“派来的钦使是谁?”    三月答道:“礼部典制司副卿贺兰桑。”    云瞳平举两臂正待六月更衣,闻言大是皱眉:“怎么是她!一月可有信来?怎么说的?”    三月一边帮忙抻衣束带,整鬓簪珠,一边答道:“一月姐姐说,是祁相保举的贺兰桑。朝中各派,包括恭王、和王均附议,圣上便应允了。主子,有何不妥么?”    云瞳面色更冷,半晌言道:“这个人选挑的可真是讲究!贺兰桑官阶不高,由她来颁旨犒军,摆明是落我的面子。”    “是啊。”六月也回过神来:“以前豫王封爵的旨意是由亚相来传,恭、和二王受封是礼部正卿传旨,到了主子这里……像是低她们一等。”    云瞳见三月脸现愤怒,又笑着解释了两句:“不过贺兰桑是凤后的小姨,也有荫赏爵位,由她颁旨,倒显出天恩宠眷的意思,否则圣上也不会轻易同意。只是贺兰桑其人,好色愚蠢,朝野尽知。她这一路上不怎么消停吧?”    “可不是!”三月鄙夷的一撇嘴:“她打着自己染病的幌子在绥城停留两日,“巧遇”赴任的西川都指挥使邱韶将军,密谈半夜;又在豳州醉花楼包了两个美貌小倌,胡闹一日。芦城民变那天她吃了城守薛鸿漪孙女的满月酒,临走又收了边将张晋清奉送的程仪一万两。这其中都另有缘故……”    云瞳对着大穿衣镜看了看,补插上一支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她还真是能折腾!也不顾圣命在身,竟敢一路迟误。就耽搁了这几日,便惹得朝野揣测,物议腾腾。祁相料事如神,谋算精当,当真一点儿也无疏漏!”    三月恨恨说道:“这人实在讨打的很,主子好生办她,让她惹事生非!”    六月忧心道:“此事主子如何处置?只怕多少双眼睛都紧盯着呢!”    云瞳也是暗叹一口气:“此事不能不办!贺兰桑公然怠慢圣命,是大不敬罪,我若置之不理,定会落人口舌,此其一。    我初得爵赏,遇事就忍气吞声,不仅自身会遭轻视,连带着也扫了圣上的颜面,此其二。    我前几日刚以违令不遵的名目惩治了韩飞,虽说她是咎由自取,可豫王旧部只怕心里不忿。如今贺兰桑所为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能一例视之,有罪同罚,日后如何号令三军,收服人心。此其三。    我若轻描淡写,将此事推回御前,等待朱批。岂不是令凤后尴尬,圣上为难?此其四。”     六月点头说道:“主子说得是!”    “可要真办贺兰桑……”云瞳紧皱双眉:    “贺兰桑奉旨来为我封爵颁赏,她虽有过,我不请旨而先行处置……显得我目无圣上,行事嚣张,大损清议。    贺兰桑多年照顾凤后兄弟,深得敬重。凤后与我本就颇多嫌隙,我若揪住他小姨不放,他更要怨我,多少得不偿失。    贺兰桑在朝中虽无足轻重,可她此次出使是祁相保举。祁相乃先皇重臣,名望素著,为人莫测,行事高深。当年太女得宠,不见她倚仗,后来圣上夺嫡,她照样奉诏。推崇她的,叫一声‘常青藤’,鄙夷她的,骂一声‘墙头草’。她在朝中,是那些一直观望的官员的主心骨儿。每说一句话,圣上还要琢磨个半天。我重办了她推举的贺兰桑,拂了她的面子,你们说她会怎样?何况,此事本来就是她故意指使,来试探我和皇姐。”    “这办也不是,不办也不是……”三月和六月都是愁眉不展,大摇其头:“主子,当个亲王也太不容易了吧!”    云瞳点头叹道:“一步不慎,紫云锦和豫王就是前车之鉴!想回头再当个闲散宗室也不能了。”    主仆又细说一阵,便听得小军来报:钦使已至府前。    云瞳命开中门,迎入正堂,摆案请旨,又见军中诸将各自整肃,已列于两侧,韩飞带伤也在其中,无比恭顺的俯首待命。云瞳带着三月、六月端正跪好,凝神细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钦承宝命,绍缵鸿图……今剪桐疏爵,分王宗亲。咨尔云瞳,皇妣世宗宪皇帝之第七女,朕之妹也。夙禀神灵之异,尤擅精武之能。昔未元服,已膺重任,拓土开疆,总揽戎机。今围凰都,绝胜赤凤,唯功成宜赏,当嘉以宠命。授以册宝,封尔为御国英亲王,永袭勿替!尔宜清操自守,恪勤不怠,忠以事君,屏于帝室。赞襄政务,佐理朕躬成千秋之业;检校军事,警备五国建不世之功……”    御国亲王,胤十二等封爵之首,还是永袭勿替!三月、六月听得都是满脸喜色。韩飞垂着头,余光瞟了紫云瞳一眼,暗自冷笑。    云瞳谢恩方起,那钦使贺兰桑便凑近跟前,对空虚扶,满脸堆笑。待看清这位新晋亲王的样貌,惊艳非常,竟呆呆愣住。脸上渐渐显出痴迷神色来,只觉全身酥软,竟已动弹不得。    云瞳秀眉微扬,也略略打量贺兰桑,见她年约四十二三,整个人好似白面捏出的玩偶,上下一般粗细;又如炭火上熬化的糖人儿,内外甜稠腻人。虽然妆扮精心,保养得宜,却是软懦无骨,一脸蠢相。心中大是鄙夷。等了片刻,见她仍状如痴呆,便先开口:“尊使一路辛苦。”    贺兰桑这才回神,手拍胸口,似是刚透过一口气来,笑得更是谄媚:“下官恭贺王主荣封。”    见云瞳伸手欲接圣旨,又忙忙笑道:“陛下另有口谕:赐宫中暗卫两人与英王,还有密函一封。”话未落,从衣内拿出一信,连同圣旨恭恭敬敬的捧与云瞳。    云瞳一笑,与贺兰桑稍作客套,便命诸将就座。    又见疾步走上两人,一色黑衣劲装,厚纱覆面,至堂前双膝跪地,奉上玉牌,各自垂首禀道:“英王金安。”    云瞳知是两名暗卫,示意六月接过玉牌,置于案上,见那玉牌通体圆润,一刻“叶恒”,一刻“沈莫”。云瞳并未叫起,先拆开密函来看。一目即下,心中微动。     贺兰桑见云瞳不语,一边看信,一边扫视座下,那眸光如霞剑万道,轮番在两名暗卫身上滚过,间或瞥到自己,深觉刺目,哪里还敢直视?    又想那暗卫皆是男子,虽有功夫傍身,到底年小胆怯,如何受得住英王这般逼视,心中大起怜惜。谁料一眼望去,那两人径自跪的笔直,并无恐惧慌乱之意。又见一左一右,半身皆是修长挺拔,满带英武锐气,暗想那劲衣裹覆之下,不知如何腰韧腿长,若置于榻上身下,又是何种风情动人!    正想的口干舌燥,耳边听云瞳提声问道:“尊使?贺兰大人?”她登时一个激灵,赶紧回神拱手。    云瞳微微一笑,放下密函问道:“大人自上京来,圣上可安好?”    贺兰桑起身答道:“圣躬大安!”    云瞳再问:“听说凤后有恙?    贺兰桑再起身答道:“前遇节气不好,千岁偶有不豫,下官离京前也已痊好。”    云瞳点头,又道:“一别几年,贺兰大人风采……更胜往昔.”    贺兰桑顿感受宠若惊,又忙起身谢道:“王主过誉了.”    喜滋滋坐下,话匣子打开,她便开始长篇大套的夸赞起云瞳来,从“王主乃帝室血胤,不辞辛劳,远赴戎机,攻破赤凤几多城池”起,直说到“围困凰都的消息传回上京,圣上如何嘉赞,百官如何褒扬,士卒百姓如何称颂,她自己又如何敬佩”等等,百般阿谀,滔滔不绝,奉承的紫云瞳皱着眉已喝尽了三碗水,这才将将打住。    云瞳放碗笑道:“此战得胜,上托列圣余泽,仰仗圣上天威;下恃三军奋勇,将士用命!云瞳尚在弱年,有何德能?实不敢居功!”    贺兰桑本已说的有些疲累,正忙要茶,听见“弱年”两字,一拍脑门,即刻摆上笑脸:“下官忘贺王主成服之喜。王主风华正茂,立此奇功,何需过谦……”    云瞳听她又有继续逢迎的势头,便即打断:“大人此来凰都,宣旨犒军之外,不知更有何要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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