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风又轻又柔,半梦半醒之间,苏成羽觉着自己仿佛乘风回了桃月里的江南。    月初便是上巳节,江南一代家家户户都做青团,水灵的姑娘们结伴提个竹篮子,一道去择青艾。只选最嫩的艾叶捣烂碾出汁水,再取了水磨磨好的糯米粉,揉入其中。    苏成羽最爱吃糖豆沙馅的,蜂蜜腌渍的红豆沙,裹在油绿如玉的糯米皮儿里,一口咬下去,糯韧绵软,香甜可口。    阿爹知晓她爱吃这个,便命人专门辟了处院子养着青艾,着人精心伺候着,每每都能比外间早上一旬的光阴让她吃上青团子。    那滋味,便是以其度日,也不觉得腻。    她在梦中砸吧砸吧嘴,只叹此处没了青团相伴,也没了阿爹。    奉安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直奔屋内,找了一圈没见人影,转头一看才发现吊床里窝出个人形,一时真觉得自己是忙晕了头,当即隔了半个院子就高声道:“公子——”    苏成羽眯着眼睛,眉头微皱,颇有些不耐地翻了个身,心道:“是哪个倒霉催的,好端端扰人清梦。”    奉安见吊床晃动,还以为他家公子起来了,撑着廊下红柱喘粗气,没想到吊床就只动了两下,便没了下文。    奉安扶额,刚松下来的腿脚酸软,他呲牙咧嘴地挪过去,扒着吊床的软边晃悠,满脸兴奋:“小公子可醒醒,咱们能出宫了!”    苏成羽原本还晕乎乎地享受着,听见这话,一个激灵弹起来,奉安没个防范,险些滚到吊床底下去。    她头上总角松散,嫩白脸蛋红通通的,活像抹了几层上好的胭脂。她眨巴眨巴眼儿,正正对上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扒住吊床的奉安。    她俯身凑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奉安道:“你刚刚说什么?”    奉安嘿嘿笑道:“我一准知道公子听见得高兴,就立马跑回来报信了。”    苏成羽一巴掌过去,佯怒道:“说重点!”    奉安期期艾艾道:“我听上头的大太监说起的,今个儿国子监里碰着陛下考校,二殿下表现得极好,龙颜大悦,二皇子趁机讨要奖赏,陛下当即就允了他上巳节出游寻春。”    苏成羽想跳起来锤他,这关她什么事!什么事!    奉安察觉到杀气,立马后退三步,接着道:“上巳节出游,一般来说,皇子们都会带上玩伴的,奉安觉着,您如今也是二皇子的伴读了……再不济,还有太子殿下呢……”    苏成羽想去死一死,且不说二皇子对她是不是基于心血来潮,就说梁昭,自从她生病以来,就没见着他的面好吗!    谁知道是不是想让她一个人自生自灭……    眼下又好不容易有个出宫的机会,若是她不知道还好,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但她知道了!就跟在饿死鬼面前摆了块烤肉一样,眼珠子幽幽发绿光,恨不得立马扑上去啃一口。    二皇子多半是指望不上了,只得盼着梁昭能记起还有她这么个人。    奉安缩着脑袋,觉得有些心虚。然后,他瞧见苏成羽像是想起了什么,麻溜跳下吊床,赤脚踩在地砖上头哒哒哒跑进屋子里去了,两个歪歪的总角跟着一抖一抖。    活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    紧跟着她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奉安,快些进来与我梳头。”    奉安回神,应了一声,三步作两步走,眼瞅着还差着几步就进屋了,又听她说:“还有,顺道把我的靴子捡进来。”    他又转头回去捡歪倒在地下的靴子,心道:“小公子往日里是个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主儿,就连梳个头都得三催四请,这会子怎的改了性子?”    -    梁昭今个儿的心情很好,非常好。    他前几天正愁怎么跟苏成羽和好,晚上做梦都在琢磨。    与她道歉的话,不仅是丢面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万一她态度冷硬可如何是好,再说了,哪里有一国太子先低头的。    就算要低头,也得让苏成羽先和孤说话才是,至少,至少得给孤一个台阶下吧。    下月初,就是上巳节,如果……可以的话,她应该……很想出宫吧?    梁昭将将行至东宫门口,就有宫人来报:“殿下,今个儿一早苏伴读就候在贤清阁了,奴才瞧着精神头挺好,这会儿还在看书呢。”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瞥了一眼福顺,大步就向着贤清阁去了。    福顺会意,笑眯眯地拉着那宫人,给了片金叶子,道:“喏,殿下赏的。”    挥手让那告谢的宫人退下,他也紧着赶过去,方才他一瞧殿下那劲头,心里也高兴,他们这苦日子可算到头咯。    梁昭一路大步流星赶过来,临到院门口的时候倒是放缓了步子,站在门前更是停了一息才进去。    奉安早被人给支了出去,屋里就苏成羽一个人。    窗户是用撑子支出去的,亮光集结成束直直闯进来,苏成羽坐在靠里的软塌上,这光束恰巧就横亘在他二人中间,看得见里头跳跃的微小浮尘。    苏成羽垂头捧着书卷,眉头微蹙,羽睫半垂更显得卷翘,一会儿噘嘴,一会儿摇头,似在纠结着什么。    梁昭静静地立在原处,眸光深深,看得痴了。    苏成羽看完这段,唏嘘不已,顺手把书倒盖在小几上,准备寻盏茶来润润喉咙,抬眸一看,是梁昭。    瘦了。    颊边的婴儿肥褪了得有一半,许是脱了冬衣换上春衫的缘故,这么一眼望过去,似乎还拔高了不少。    她弯了眼眸,站起来与他见礼,“殿下。”    梁昭目光四移,顿了顿才道:“成羽,不必多礼。”语罢,像原来他二人下学一样,走到长桌前,铺上宣纸压上镇纸,打算练大字。    临到提笔才发现还没研墨,正打算唤福顺进来,不料苏成羽笑道:“不若让成羽给殿下研一回墨。”    梁昭一愣,唇角上扬,从眼底流露出笑意,“好。”    他二人心照不宣,皆不提那日的事,默认是翻页了。梁昭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苏成羽也偷偷松了一口气。    他写着字,眼风总忍不住往边上扫,看上一眼就抿着唇偷笑,这字写得断断续续,愣是半天都没写完一个字儿。    福顺琢磨着时候差不多,主子估摸着饿了,便端进去一碟子水晶枣泥糕,梁昭点点头,他便乖觉地退到经常侍立的地方去。    从这个角度,他刚好能瞧见苏成羽的动作。    平日里他研磨,殿下都是要用最上乘的松烟墨,配上端砚,顺着一个方向使力,力度需不大不小,出的墨汁才能浓淡相宜,焦清适中。    这会子,他看苏成羽一下顺着磨,一下逆着磨,手酸就换手继续磨,想必力道也是不均匀的,磨出来的墨汁也是挺……一言难尽。    啧啧,难得殿下还能这么高兴。    苏成羽倒没什么感觉,就是觉得磨墨这伙计还是挺简单的嘛,除了容易手酸一点,福顺何必没回都得屏息凝神搞得跟如临大敌一样。    临到晚膳,苏成羽准备告退,因着她向来是晚膳前就寻个由头回自己屋里去。    一般来说,君臣不同席,即便梁昭只是储君,也不能例外。    梁昭像是知晓她要说什么,先她一步漫不经心道:“听福顺说,今个儿厨子研究了新菜式,不若留下与孤一道用膳吧。”    苏成羽状似不可置信一般,古人在这方面向来守规矩,怎么会……又转念一想,没准这是梁昭别扭的道歉呢。    她只略微推脱了一下,便应承下来。    东宫里头的膳□□致但分量少,颇有些像后世广东早茶一类的吃食,再加上梁昭近来正在控制体型,吃得就更清淡了。    民以食为天,苏成羽只觉得嘴巴里寡淡,也没怎么听梁昭说话,只一味顺着他停顿的规律点头。    梁昭略微提高了声音,“既然如此,那便最好不过了。”    苏成羽回过神来,也不好问他什么最好不过,也跟着他呵呵笑着点头。    她默默地想,她再也不要和梁昭一起吃饭了!    三月三,上巳节。    浩浩汤汤绵延了十数里的队伍,昭示着帝王威仪,手持长戟,身披亮甲的禁卫军,威风凛凛,护卫着他们的信仰。    苏成羽坐在其中一顶轿子里,略略挑开帘子,行道两旁皆是俯首叩拜的黎民。    再望远些,空气里仿佛都存着花萼绽破的声响,草芽嫩绿,若是抚上一抚,想必都是绒簇着的。    稍微大些的皇子都是骑装加身,驾马自行。    说来好笑,今个儿出行的时候,梁昭专程跑来她面前转悠了好半天,说了些诸如“今儿个天气不错”的话,暗里却是只盼能得她一句羡艳夸赞。    她正准备放下帘子,有人突然就扯着她的车帘子给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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