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山

B市已有半个多月不曾降雨，空气湿度趋于饱和状态。更糟的是三伏天里火伞高张，整个城市都仿佛被抛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方霁扯了扯领子，刑警队的制服透气性不好，解开了两颗扣子依旧令人闷热难耐。以致于在她弯下腰查看线索时，从额角滴落的汗水一下子糊在了眼睫。方霁揉了揉眼睛，再次睁眼时便被一道光闪得又眯了起来。　　　　反光？　　　　方霁拨开草丛，看到一颗发亮的金属纽扣正躺在潮湿的泥土之中，本该是金色的纽扣上却附着一块明显的暗红色痕迹，将上面的复古花纹掩去了一半。月季花围绕着一个变体的“拾”字，正是Ｂ市有名的第十中学的校徽图案。　　　　“队长！有发现！ ”忍住激动的心情，方霁向着上司魏元明的方向喊道。　　　　魏元明是方霁的直属上司，Ｂ市刑事侦查总队的队长，是个性子有些急躁的热心肠，从业已有二十多年，破获过大大小小上百件案子。他听到方霁的喊声后跑了过来，仔细看过后便让身边的技术人员放进证物袋送去检验。整整三个小时的勘察总算是有些收获，纽扣的发现至少说明他们没有查错方向。案发现场就在这片荒山之中。　　　　魏元明之前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松了松，刚要开口表扬下属的细心同时也给队员们打打气，就被一阵喧闹声打断了。闪光灯在这烈日灼烧的天气里依旧晃眼，成功激起了魏元明心中的火气。　　　　“这帮记者真是无孔不入。鼻子比狗还灵，闻着味儿就来了。”魏元明低咒一声，只得先去应付突如其来的记者群。　　　　方霁站起身来，看到不远处围着十几个人，一边吵嚷一边拉扯着警戒线，胆大些的甚至还试图翻过警戒线往里走。方霁也忍不住有些火气，扭过头问道：“这些人怎么知道我们来这里搜查？”　　　　“警局里有他们的线人也说不定。”身旁的技术人员回道，收起给证物拍照的相机。“上次的坠楼案他们比我们到的还早。敬业极了。”　　　　方霁抬头看了眼空中火球似的太阳，心道可不是吗，这样酷热的天气，这帮人可真是拼了。　　　　新线索大大鼓舞了队员们的士气，可之后的几小时却没有新的发现。纽扣发现地附近并没有脚印或是拖拽的痕迹，草丛里全是枯枝烂叶，队员们用工具扒开一层层障碍物让警犬去嗅，却一无所获。　　　　七条警犬从早上开始由东向西对这片山区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奈何这里杂草丛生，且几乎都掩在茂密的树林之中，大大增加了搜查的难度。这片山区纵深长度八十公里，虽然离Ｂ市著名观景地不远，却一直无人问津，山里唯一有些看头的古庙早在十年前便被一场林火烧得一干二净，因此山里连条通畅的小路都少见。　　　　长时间的搜查工作让队员们身心疲惫，方霁也并不例外。自发现纽扣的线索后已经过去整整三个小时，却始终没有新的线索出现。酷热的天气挑战着警员们的承受力，不多时便有个刚入编制不久的年轻刑警中暑晕倒。　　　　方霁作为新升职的副队长，虽然年纪尚轻，却也并非缺少经验的新人刑警。事实上，她自调入Ｂ市刑事侦查总队后，已收获不少奖章。甚至不久前因为找到了一宗重大刑事案件的关键性线索，被称为警局的明日之星。只是这些光鲜的履历如今却帮不上她一点忙，甚至不能给她焦躁的心情降降温。　　　　“副队，喝点水吧。”一位身材瘦削的刑警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他刚和几个同事从车里搬来了几箱农夫山泉，准备分发给在场的其他警官。　　　　方霁接过，还未道谢，便感到一阵热风来袭。定睛看去，原来是一位领着搜查犬的警官冲了过来。　　　　“方副队。”来人向方霁打了个招呼后说道，“狼牙受伤了。借水冲一下。”　　　　方霁看过去，一条乖乖立正的德牧正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吐出的舌头上带着明显的伤痕，往下滴着血。方霁赶忙将手里的水递过去。对方道了谢后给受伤的警犬冲洗被断枝划伤的舌头，将伤口周围的泥点小刺去掉。　　　　狼牙算是队里有名的警犬，曾帮助侦破过多起案件，还得到过上面表彰的锦旗。方霁自然也是听说过的。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搜寻工作，哪怕是最优秀的刑侦犬，也快到了体力的极限。形势越来越不乐观。　　　　“先带着狼牙到树荫那儿休息一下。”方霁说。　　　　对方应了一声带着德牧去休息。方霁扫过他走去的方向，看到那边的警戒线处，魏元明依旧在跟围观的群众和记者纠缠。之前的十几人此时已经增加到上百人，队里不得不分出一部分警力去维持秩序。有魏元明这个老油条坐镇，倒也不担心会出什么乱子。　　　　方霁所站的位置地势较高，不多时便发现远处一个身着白色上衣的人在逐渐靠近上坡。他距离人群很远，几乎在这片山区的西部边界。魏元明和其他警官显然并没有发现这条落网之鱼。难道是想绕路靠近搜查区的记者？方霁一边想着，一边向下坡走去。　　　　待走进了她才发现此人并未携带设备，甚至没有任何背包或挎包。他背影修长，个子很高，背对着方霁的方向，专注地看着一个地方。　　　　听到了方霁渐进的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格外年轻的脸，眉清目秀，长相是少见的英俊，有些苍白的肤色在周围的环境中十分显眼。剪得整齐利落的黑色短发被汗水浸透，迎着强光看去像是洒满了钻石，亮闪闪的。对方没穿校服，方霁却第一时间想起了他的身份。这位少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方警官。”少年显然也记得她，主动走近几步打招呼。　　　　“林夏的同学？”方霁还记得他姓路名洲，早先查案时还问询过他。　　　　“是，方警官还记得我。”少年有些意外，“正巧在附近，听到消息就来看看。毕竟林夏帮助过我。”　　　　林夏正是警队这次搜寻任务的目标，B市第十中学的一名高二学生。他在半个月前失踪，凶手丧心病狂地寄来证物挑衅，警方却至今都没有找到遗体。　　　　少年垂下眼帘，看上去有些难过。方霁刚忍不住安慰几句，就听到一个字正腔圆的女声从右手边传来。少年手里的手机闪着光。他之前应该是正准备看视频，现下缓冲结束，未来得及关掉的声音便一下子涌入了两人的耳膜。　　　　“今晚的降水概率是百分之七十，请大家注意带伞。ＸＸ气象台为您报道。”隐隐约约传来女性播报员的声音。　　　　声音戛然而止。　　　　少年按掉视频，低声说了句抱歉。　　　　方霁没有在意，她被刚刚的播报搅乱了思绪。已经接近傍晚，却还没有发现案发现场。如果晚间真的下雨，很可能冲毁物证和作案痕迹。　　　　“方警官搜查过那边吗？”少年的声线清冽，犹如清泉击石，成功拉回方霁的注意力。　　　　他所指的方向是靠近公路一侧的槐树林，比起远处警犬们正在搜寻的茂密树林来说，那片地方的树木间距很大，树木大都歪歪斜斜地生长，看上去很不起眼。　　　　方霁皱了皱眉，她不是第一次遇到对搜查工作指手画脚的中二病青少年，他们往往正义感爆棚却好心办坏事，反而阻碍搜查。于是她并未接话，摆出严肃的长辈面孔说：“你还是未成年，早点回家，等下起雨来就危险了。别再靠近警戒线了。”说罢便转身走向刑警队的方向。　　　　“副队，今晚好像有雨。”方霁一来，一位下属便过来报告。“还没有新的线索。万一要是下雨．．．”　　　　方霁叹了口气，让大家加把力继续搜查。事到如今谁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只能盼着奇迹出现，让他们在大雨来临之前找到线索。　　　　不远处搜寻的队伍加快了速度，接着搜寻这片山区的野树林。一片片茂密的树林一直延伸到十里之外，仿佛看不到头。方霁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心脏像是被无数藤条包裹住，从业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第六感。她想起少年之前的话，心中几番纠结。 　　　　“小张。”方霁终于下定决心，叫住身边的下属。“通知他们分一部分人手从西南的槐树林开始搜起。”　　　　那片槐树林稀疏又靠近公路，完全不像是案犯会选择的弃尸地点。下属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领了命令跑去传话。　　　　天空愈发闷热起来，不久前刺目的日光渐渐被乌云笼罩。层层叠叠的黑纱聚拢而来，压得整片山区昏暗阴沉。吠声响起的时候，一道耀眼的白光划破天空，将逐渐变暗的环境一下子照得通亮。　　　　闪电来得突然，一道接着一道，让整片区域置身于忽明忽暗的巨型闪光灯下。稀疏的槐树林中已经开始聚集人手，方霁赶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动工挖土。不多时，铁锹就触到了一层透明塑料布。方霁看着这层塑料布被掀开，露出了一具早已开始腐败的尸身。　　　　塑料布下的脸部已经高度腐烂，难以找到少年人的轮廓。带领子的藏蓝色POLO衫，领口处缺失了一枚纽扣，右胸处灰色的校徽标志，是再熟悉不过的第十中学夏季校服。林夏失踪时就穿着这件校服上衣，以及自己随便搭的黑色运动裤。　　　　方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忍不住用左手扶住了树干。后脑勺的神经不停跳动着抽疼，伴随而来的是耳鸣。她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手臂，下意识地往下坡走去。　　　　法医和痕迹专家已经争分夺秒地开始现场勘查工作，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开。 　　　　在远处人群聚集的位置，在一片片的闪光灯和激动的面孔中，一个白色的身影仿佛在注视着她。她对上他的眼睛，里面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一直引着她下坠。明明是盛夏，一阵风吹来，黏在后背的汗水还未干，却让方霁如至冰窖。　　　　顷刻间，轰隆隆的雷鸣声伴着倾盆大雨席卷而来，一下了模糊了方霁的视线。她只来得及看到路洲向着人群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