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欢眷恋本是人之常情,扈三娘初为人妇,绸缪殷切正浓,林冲身带小恙,更是贪睡,日出高三竿,将将醒来,林冲本待起身往聚义厅去看视晁盖,扈三娘因晚间见他肩头有血痂,央他讲来龙去脉,林冲便将一腔愁云,倾吐无间。    扈三娘叹道,得失穷通前生注定,大哥且看开些,若非你一箭相救,连如今这半点回转也不能有,况晁天王尚有一口气在,山寨高人众多,未必就不得救治。只是人观目前,天见长远,我看这山寨中槃根错节,忌你害你之人不少,所谓人面相同,人心各别,又是正明恶暗,防不胜防,晁天王为你日后担忧,并非枉自劳神,大哥许多事早做打算为好。    林冲道,宋大哥招安之心,山寨皆知,也曾屡次使言探我心意,我回道哥哥做主,小弟无有怨言。原我孑然一身,只恨世运沉沦,忍耻苟活而已,招安无论成败,穷途末路,不过一死,如今得你为妻,不敢再有此想。    扈三娘向林冲依偎过去,道,今后再不许你有一心向死的念头,论起死,无知无觉,不知喜怒,没甚乐趣,还在次等,大鬼小鬼扯手扯脚,打落受审,有钱的买个偏手,无钱的寻个小罪也寻个由头下了酆都地狱,无处叫屈,算来尚不如这世里快活,好歹有个指望。    林冲听她说的有板眼,便觉好笑,道,原来新娶了个仙家作娘子,为夫几时有嗣,仙家且与我算一算,多付卦资。三娘垂首一笑,手早拈了林冲腰腹间,指尖轻轻一揉,林冲倒吸一口凉气,只有讨饶的份。    扈三娘松了手道,鬼神之说并非信口胡说,你当只有你有冤无诉,别人就无屈可申,我几次思念亲人,哭的昏死过去,一灵孤苦,飘飘忽忽,因无钱使买,被几个鬼卒压至殿前受审,只得大喊冤枉,真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阎君揭我文卷看去,并无半分作恶,又怜我心诚,才准离了阴间,我接了判纸,飒然惊觉,这地狱便是梦中之景,所见未为是假。    林冲沉吟片刻道,若再有此梦境,你与鬼卒说将我勾去一同发落,少不得奈何桥前喝个交杯。三娘笑道,哪个同你调喉,你与我实说,今后作何打算。    林冲道,宋大哥欲策名就列,立身于廊庙,眼下只有招安一法可行,兼朝廷昏聩,亲佞远贤,文恬武嬉,战力消乏,以至剿无能将,征无勇兵,文臣心怀畏怖,招安便落个功名两全,因此梁山若有臣心,朝廷必然欣允,如今各州节度使,不乏出身草莽招安之辈,更有甚者称占山为王乃做官终南捷径,虽为笑谈,也是实情。    然梁山上落草者,军官不在少数,多是与朝廷有小隙,间或失手被擒为求容身,终不至与上官决裂,独我与高俅血海深仇,若招安,他必如芒刺在背,我为下官,任其摆布,何异于以肉喂虎,自坠陷阱,倒不如避世隐逸,架屋而息,伐木做薪,掬泉而饮,与草木同朽,安于天命。只是不能富贵显达,垂名丝帛,累你不得孺人诰命之品。    扈三娘笑道,妾虽浅陋,此等虚名浮誉亦视如敝履,若死节于忠信,纵成全九棘三槐,也无甚益处。只一样,你做了火工道人,我与你炼炉看火,你做了闾阎浪子,也允我随后击节打鼓,再不分开。    且说林冲与扈三娘说的入港,全然忘了时辰,沛儿不知屋内已是一双两好,仍就端了脸盆进屋服侍,但见两人同床相拥,一惊失声,险些翻了水盆,忙不迭一溜退了出去,将门掩了关他夫妻在内。    怀袖只当林冲病情要紧,急奔过来问明白,沛儿惊中有喜,素日也是个伶俐模样,为着不好说将明白,一时红了脸。怀袖见她瞿然,却是慌少惊多,暗想,昨夜两个抱头痛哭,又是新婚小别,少不得连宵畅叙思念,定是沛儿冒失,至此窘迫,遂轻叹一声,返身仍去煎药。    那屋里,两人一同起床整衣,林冲道,用过饭我自去晁大哥处看视,不知是否苏醒,扈三娘道,我同你一道,无有晁天王,何来你我今日,便是未有主婚大恩,上山以来多蒙晁天王照拂,情重千金,不敢有忘。    不想林冲刚坐到桌前,粥饭一口未动,早有身边亲随引了晁盖心腹来见,来人唱个急喏,一把扯了林冲道,晁天王醒来,口中只唤哥哥来见,头领休要耽搁,林冲心下着忙,撇身就走。    晁盖房中,众头领围的密密匝匝,层层叠叠,见林冲来了,晓事的皆退了一步,让了路出来,晁盖床头,宋江、吴用、公孙胜等垂手而立,泣无整句,晁盖面部肿胀晦暗,不辨五官,嘴唇蠕动,口中喃喃嘤嘤,依稀只听得清林冲兄弟几字而已。    宋江见林冲赶来,掠些惊风在脸上,随即转了面目对林冲道,大哥毒侵入五脏,昨夜连灌几服药,我等眼不交睫,守候直至天明,仍全无功效,晁大哥痴痴迷迷,只念贤弟名字,我想你几日督军不得休息,必是困乏,不敢相扰。林冲心中有气,嘴上却道,深感哥哥体恤之情。    林冲坐在晁盖床沿,俯首轻唤道,哥哥,林冲来迟了。宋江伏在晁盖床头,哭道,林冲兄弟来了,不知大哥有何嘱咐,晁盖眼皮瞤动,只能些微睁眼,目光在两人脸上夷犹许久,颤巍搭着宋江手,又转头看向林冲,一字一顿道,风尘碌碌,得与兄弟结契,足慰平生,只是结义金兰,何其太迟,黄泉相别,又何其太早,终是两场欠事。晁盖腆居寨主之位,百无一能,唯有义字尚可,阵前遭人暗算,乃一意孤行,幸林贤弟救我一箭,又拼死保我回寨,苟全残喘,不胜感荷。林冲闻言,心弦俱震。形容惨变,紧握晁盖右手,低喊一声大哥,早已潸然落泪,晁盖知他内疚,摇头示意。    又转向宋江道,我病笃垂危,自知不起,相见只有此一会儿了,且将射我箭支取来,吴用上前捧上两截断箭,晁盖已是不能支持,勉强将半支雕翎箭羽交于宋江,又将箭镞一端交与林冲手,道,吃人暗算,毕竟冤死,日后哪个擒了害我之人,做这山寨之主,言讫咳血口噤,众头领上前千呼万唤,晁盖已不省人事,动掸不得,林冲将手探其鼻下,全无气息。可怜晁盖一命归泉,英灵飘渺,生平兄弟不离,死后孤单上路,怎不教人唏嘘。    宋江等一干头领俯伏在地不能起,直哭气咽喉干,闷绝于床前。林冲呆坐半晌,左手攥了箭镞,推开众人,正是神魂荡飏,踉踉跄跄,好似身子不是自己的,众头领一心都在晁盖宋江身上,恐哭的轻了生出事端,又要在宋江面前借题作文,个个擦眼抹泪,哪里管林冲出了屋子。    倏忽春时将尽,阴雨已绝,本是晴天,晁盖身死,到底心中不甘,怨气升腾,天亦变色生了异像,不多时黑云推将起来,如车盖罩顶,宋江吩咐下去,全寨上下一日不食,两日后大敛,聚义厅内外挂起长幡,因大雨将至,令头领尽数归家,只留吴用等人商议晁盖后事。    这夜风雨晦暝,那雨越下越大,出头不得,扈三娘与怀袖等林冲不回,遣人去问,皆回不知,两人只得打法军士各处去寻,一时半刻无有消息,愈发焦心如焚,怀袖跺脚道,恁大的雨,他身边无人照管,风寒之症最忌雨淋头,素日他又是个不在意身子的,也不知此刻有无风檐暂避。    怀袖几次急无可急,抬腿就往雨里赶,扈三娘眼明手快拉了回来。两人旋身走来走去,眼巴巴的望着院门,又恨不得生出千里眼,好找寻林冲所在,扈三娘道,屋外瓢泼倾盆,道路泥泞,也不见得是找不着,或是军士懒惫不能尽心,奉事懈怠只往大路去察,我知几处他素日爱去的,都是杳无人烟之地,我且穿了蓑衣,只管拣清净初里寻迹。怀袖道,我与你同去。扈三娘劝道,水没腰膝,少不得登高爬低,姐姐不会武功,多有不便,不如在家煎些汤药,回来与我两个暖身,可好么,怀袖应得牵强,扈三娘走前又是好一番嘱咐。    扈三娘紧系了蓑衣,冒雨踏水而行,刹时雷声震烈,松柏凌乱不堪,扈三娘将西寨各处团团寻了遍,走的个汗流气喘,偏不见林冲,心下越发惶惑,忽的一道闪电,映了稀疏竹影在眼中,扈三娘猛可惊醒,暗道,他定是在修篁亭了,转想到亭子好歹有个遮蔽,担忧稍释。    扈三娘摸黑往那修篁亭去,一路上雷公震怒,电母生悲,阴云四合。耳边炸雷比惊涛,抬眼银线布满天,骤雨早把扈三娘双眼打湿,在看不得路,若说有路实是虚言,大雨倾泻已积水成河,荒僻小路本只有一条小道,此时被水淹了,与两旁山石都没在水面下,扈三娘仅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心中只是隐隐约约的,那人一定在修篁亭,断不会错。    修篁亭建在半山腰上,泥流纵横,踩在那软土上七高八低,扈三娘几次滑倒,幸是蓑衣厚重,跌在硬石上,不觉得十分疼痛,却是离亭子越近,酒气愈浓,呛的人心更急,扈三娘高声喊林大哥,那亭上哪有半点回音,只依稀听到酒坛晃动闷响,忽的又是当头一个闪花,借着一丝微亮,扈三娘眼中模模糊糊映了个人影出来,倚着柱子半欹,似玉山倾颓。    扈三娘再顾不得路险,跌跌撞撞一连往山上蹬了几步,寻声摸影。扈三娘暗中早滚了几颗泪下来,双手抱着林冲肩膀,哭道,林大哥林大哥。那人却浑然不觉,由着扈三娘摇晃,右手托着酒坛就往嘴边送,扈三娘听得酒坛声响,急抢了过来,夜黑周密,扈三娘手不稳时,坛子一歪,酒尽皆洒了林冲一身,却是这一洒,血水混了酒水,鼻中只闻得一阵阵血腥之气。    扈三娘惊的乱了手脚,忙扔了那酒坛,向林冲胸口摸去,只觉衣物没有破损,方自松了口气,又轻拉开左臂,原来林冲左手死死握着箭杆一头,箭镞利刃透骨,鲜血淋漓,扈三娘攥了林冲碗子,林冲兀自不松手,那袖口早被血水浸透了,离得近了,咸腥气味熏的扈三娘一阵眩晕。三娘怔了怔,再不言语,只偎在林冲身侧。    良久,林冲喉头一颤,喃喃道,妇人之仁,扈三娘抚其心口,又听其断续叠言妇人之仁,心知他因晁盖之死疚心疾首,冥然欲昏,便轻轻挟了林冲上身,一手遮其双眼,一手轻拍胸口,柔声巧啭,二更风雨累,不诉离别情,江湖洒拓皆游子,初相会,断金亭。对江山千里,帐中笑谈兵,后人莫忧前人远,浮萍久,惯飘零。    林冲听这卜算子,音韵缠绵悱恻,词却有劝疏之意,想那日断金亭,与晁盖结拜时,何等英雄气概,意气相投,不由得心神惧恸,之前那浑浑噩噩,痴痴呆呆的心思散去大半,又觉得周身温暖,正是大哭半日精力疲倦,眼一沉竟自睡去。    两人相依相偎,捱至天明,林冲左手被箭镞割的血肉模糊,夜间有酒精**,尚不知疼,此番醒来,顿觉疼痛通心透骨,睁眼看时,伤口已被青丝面巾裹扎停当,只略微渗些血迹,不由得心下一动,转头看去,坐凳楣子上翘腿横着一人,正呆呆望向亭外落雨。    林冲蓦然生些羞惭,不好张口。扈三娘见他醒了,故作冷脸道,喏大个人,也是堂堂八尺汉子,怎言而无信,说好再不分开,如何一人偷偷躲在亭子中向山而泣,昨夜我和怀袖姐姐在家中等的难耐,真是巴明不明,盼晓不晓,又是这般大雨,姐姐欲顶雨寻你,被我拦下,倘姐姐因找你跌了伤了,岂不后悔莫及,便是你有甚心事,图一人清净,原也无不可,差身边小校通报一声,让我两个知晓,又有何难,既已成夫妻,一人事既是两人事,不告而别,是君子丈夫所为么,更何况怀袖姐姐那样心地对你,你却只顾自家展怀,教人好生心酸。    扈三娘一番话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字字真情无可辩驳,林冲情知理亏,低头惶恐,不敢答话。扈三娘见他手上伤口,早已心软,上前扶他起身坐于凳板上,微微一笑道,做得没道理事体,认罚么,林冲道,合当领罚。三娘笑道,三碗姜茶,三碗伤寒药汤,十日不得饮酒,权当昨夜罚资,依得么。林冲感激,从背后揽了扈三娘蜂腰,道,全凭三娘做主,无敢不从。    扈三娘倚在林冲怀里,看亭外景致,森耸山峰,蟠萦数丈不见头尾,承雨经风,势如矫龙,又好似身后那人臂膀,虽不十分强健,精悍内蕴,心中千种婉柔浸满甜蜜,染红脸颊。林冲虽常来亭子,亦没见过这等雨中春色,岚光一望,清清晓晓,别有风流,不禁胸次开阔,烦恼暂抛。    两人静坐,执手远眺,林冲道,人皆言风雨最是无情,绿柳香红不知碾破多少,此时偏又是个有情的,将你我关在亭中,得些许安宁。扈三娘笑道,那些俗物见惯了流水飘香,极是烂情,不知辜负多少真心,因此天不见怜,你我一心相系,天亦悯诚。    林冲笑道,得享这等神仙处境,便是化为石头,也不枉了。扈三娘笑道,不妥不妥,你变了石头我要来哭你,若我亦变了望夫石,怀袖姐姐更不知何等悲伤,转念又道,你我一夜不归,此时雨渐小了,不如我们下山去,免教怀袖姐姐挂念。    林冲闻言称是,遂拾了蓑衣与扈三娘穿上,扈三娘推阻再三道,大哥如何又糊涂了,岂不闻者道成男,坤道成女,夫为妻纲,夫如妻天,这蓑衣自然是你穿。林冲笑道,平日也不见你读女诫,却专等在这会子诓人。古语云,宴尔新婚,如兄如弟,我为兄,你为弟,兄友弟恭也是人伦纲常,姜肱争死救弟,我便没有那让蓑之德么。    扈三娘不依,林冲不允,两不相让,蓦地扈三娘捧腹大笑不止,林冲不知其理,负手道,你又有打甚主意,一并说来。扈三娘道,我只闻父子骑驴有这般谦让,竟不知你我哪个是父,哪个是子,算来这蓑衣比驴子还便宜些,林冲闻语,捉了扈三娘满怀道,戏谑丈夫,正当家法伺候。    扈三娘绯红了脸,推开林冲道,弃蓑衣不用是憨傻,你我皆择善固执也难两顾,不如求老天做主,言罢顶礼合十道,信女扈三娘,与丈夫困于山中,衣物单薄,难御魆风骤雨,乞上知心意,收雨藏云,放我两个归家,祝罢,与雨师磕头。    事有斗巧,物有故然,又或上神有感,少时竟风恬雷息,雨止云开,林冲大喜,与扈三娘挽手归家,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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