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林冲一刻不敢停留,担心再中埋伏,晌午时便归了大营。穆弘几个守在营门口等候,见林冲无恙,怎不欢喜。晁盖见了林冲,早自凄惶含泪,握了林冲双手,哽咽道,晁盖莽撞失智,险些害了兄弟性命。    林冲并不知苏定已死,只道晁盖让自家孤身犯险,心有不安。遂笑道,哥哥不必如此,林冲已全身而退,那曾长官明得事理,已同意与我梁山讲和,免了一场厮杀。晁盖听后长叹一声,呼延灼等人也皆将脸转向别处。林冲看出异样道,哥哥这是怎的了,昨日那苏定不是送了书信来。    鲁智深叹道,贤弟不知,那苏定已是身首异处了。林冲惊愕,登时张口结舌。穆弘上前将昨夜之事细细说了,林冲拿了信在手,仔细看过道,曾长官写信之时我就立在一旁,笔记干练,这信中言语轻率,定是有人仓促伪造。突然想到那只冷箭,惊道,必是曾涂之辈阳奉阴违,背地里调换了书信,离间曾头市与我梁山。又心道,若曾头市知道苏定已死,我在他那庄上,恐已是九泉之人。劫后余生,亦心中凄凉。    晁盖道,大错已铸,贤弟且说如何补救。林冲指着肩头道,我出庄时有人突施冷箭,想来应是曾涂害我,曾弄虽有求和之意,但曾涂执意与我梁山为敌,他是曾家长子,势力颇大,反复无常,我看曾弄也未必压的住,此番我军又斩了苏定,眼见水火不容,只能一战。    晁盖寻思了片刻,道,前番曾家抢了我马有错在先,今番我错斩了苏定悔不该逞一时之快。抢马可还,人死却怎能复生,如今却是我梁山不占理字,两军对战,师出无名,已失了先招。又道,列阵非好战,我欲阵上与曾家赔礼,显示我梁山诚意,古有割发代首,我便不着甲胄,也效学古人,若曾家理会,那马不要也罢。    林冲道,晁大哥诚意求和,只是阵前凶险异常,若有了闪失,怎的是好。呼延灼、秦明也劝道,敌军诡诈,刀枪无眼,哥哥一军主将,万不可如此。    晁盖道,吾行走江湖二十余载,与人金银,救难扶困,行得多少好事,未有半分人前短处。有过不辞谤,共过不推谤,既行了错事,却又以兵事弥盖,终让人笑话,人生一世,但求练至白,不染蝇点之缁,兄弟们不用劝了。    林冲道,哥哥既决意如此,不如还是林冲替哥哥去,那曾头市伤我一箭,恐存些顾虑。晁盖慨然道,贤弟为我孤身犯险,昨夜已是懊悔不已,但那暗箭伤了贤弟时,岂不是让愚兄抱憾终身。再者苏定乃我命杀之,怎能让你代我受过。明日阵上,我自与那曾长官赔罪,若不允时,还需众兄弟们拼力厮杀。    众人无法,只得依了晁盖,各人俱领命回帐。夜里,林冲到穆弘帐前,踟躇立了半刻,犹豫不决,只听穆弘在帐中喊,哥哥要为我巡营一夜不成,小弟这好酒温了多时了。林冲进得帐去,地上早烘着白炭火钵,上置了一个铜耳杯,杯中一壶酒散发着热气。    林冲与穆弘围炉而坐,林冲将那软甲还与穆弘,道,若不是穿了甲,到真中了贼人暗计,贤弟护我周全,无以为报。又续道,眼见明日大战一触即发,晁大哥这般,无异于鱼游釜底,燕处焚巢,心中忧虑,不能安寝,此话却只有贤弟处能明言。    穆弘道,小弟与哥哥所见不同,自随宋大哥上得梁山,这山寨中头领多有来往,小弟冷眼观去,晁大哥为人虽仗义慷慨,急公好义,却无权变之精明,行事浅浮无一丝脂韦,为一山之主,实在勉强。不过,今日晁大哥几番言语,我自十分敬佩,取人心,守人心,皆在一个义字,半分含糊不得。    林冲笑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不去劝晁大哥,反是叫好。穆弘道,认得自家是,直管担当直前做去,纵是粉身碎骨,不悔当日之志,便是豪杰了,这等气概,方不辱没天王名号。    林冲闻言呆了半晌。穆弘笑道,小弟不仅不劝晁大哥,但有心里话要劝哥哥。林冲笑道,愚兄身上并无事端,贤弟休说戏言取笑。穆弘正色道,晁大哥知危而进,哥哥却是处危不察。林冲心惊,道,此话何解。    穆弘道,这山寨里终日醉酒饱肉,恣谈欢笑,浮于表面,各处晏安,实则晁宋两势暗箱较劲,又有呼延灼等朝廷旧部中立避嫌,晁大哥视哥哥甚重,如砥柱中流,宋大哥对哥哥亦礼遇有加,那扈三娘便是一份大礼,哥哥心中怎不理会。    林冲苦笑道,这山寨何时不是如此,王伦为寨主时愚兄也是这般处境,因此履薄临渊,遇事韬光隐忍,但求平安无事。穆弘道,兄长诸事明理清白,只一点不可取,总以善眼识人,瞧人处处皆是好的,想在东京时对那陆谦、高俅若有一分防范,也不至于落的草料场一劫。非是小弟胡乱揣测,哥哥此前坠马便是有人背地作恶,哥哥反替他人掩过。    林冲道,非是替他人文过饰非。晁大哥为一山之主,以义气拢豪杰,宋大哥左右逢源,勾得许多朝廷旧部,梁山生势渐大,其中却是沟壑万丈,棋错一子,便满盘皆输,林冲不愿当这一子罢了。    穆弘笑道,听哥哥此言,腹中已有计较,但小弟还有一言,说与兄长。江湖人行江湖道,做江湖事循江湖理,兄长以君子之清节对佞风谀俗,已是输了一阵,小弟久在污池浊渠,秽虫手段见的多了,只是兄长不识,但我有心提点哥哥,却恨不能日日相见,    林冲道,贤弟四海通达,此一番话,愚兄受教。穆弘笑道,哥哥身上担子沉重,日后有为难之时,来寻小弟,必为哥哥解了围。两人又续了会曾头市上见闻,各自散了。    白日一照,,浮云自开,段景住引路,各将俱战甲齐整,尘扬遮天,蹄声大作。来及曾头市前,军马四散,两翼包抄,人马立定,兵不乱动,马不嘶鸣,远近相接,周密有序。在看那军中,一簇人马显眼,为首端的一个好汉子,虎目昂雄,肩宽背阔,肌肉虬扎,十分健硕,却不着甲盔,身穿白色寻常汗衫,□□一骑玉花骢,马身一侧得胜钩上空空荡荡。    曾弄与史文恭在寨楼上看晁盖人马训练有素,不敢大意。曾涂、曾密等早耐不住,不等曾弄吩咐,便领了军马出得寨楼,直至曾头市前,十多骑左右分开,捧出五员大将,当中一位头顶凤翅盔,怒目圆睁,单手持一根亮银枪,横于马前。    林冲远见了曾涂出战,左手暗中取了长弓藏于马侧。曾涂使枪尖指着晁盖道,晁盖匹夫,我曾家待你们头领不薄,你却不知恩义,杀我副教师,盗跖宵小之辈,今敢来犯,捉了尔等解上东京,真是天赐其便。    晁盖略定一定,引了马匹上前几步,对寨楼上曾弄行了一礼,扬声做气道,两军相对,恕不能礼全。昨夜苏定教师来我营中传书,信中皆是挑衅谩骂,晁盖寸云蔽日,逞血气之私,斩了苏教师。后林冲贤弟归营,说了曾长官求和之意,方知这书信多有误会,想是有小人教猱升木,离间曾头市与梁山。晁盖鲁莽,错杀好人,今以上好棺木敛了尸首,还与曾长官好生安葬。     晁盖朗声浑厚,寨楼上曾弄听得清楚,遂还礼道,晁义士义薄云天,曾某早有耳闻,昨夜我手书时,林将军立身在侧,一字一句皆是诚意,怎到了将军手中便成了倨傲无礼之言,苏定教师居马融之席,曾头市对其敬重有加,如今枉死,若不追究,曾某如何恤人心,行法令,还望晁义士见谅。    晁盖道,一时自任,为气所使,晁盖心中愧赧万分,《春秋》有罚不加于尊之义,曹公践踏麦田,以发代首,全军令之威仪,今我效之,欲与苏教师和曾长官赔罪。说罢,教身边兵士取佩剑,割发置于地上。    曾弄本不想与梁山为敌,只是苏定之事不好周全,若仓促讲和,则失了民心,引军心动摇,若生战事,梁山兵多将广,稍有不慎,苦心经营多年的曾头市就要遭灭顶之灾。    史文恭在曾弄身旁听了多时,低声道,那晁盖言语不像有诈,昨日林师弟夜宿在我庄上,若是有意为之,岂不是白白送了一员大将,大战之前,怎会行此举。曾弄听了点头,其毕竟为一方之主,深知巢毁卵破之害,又听晁盖言语中事出有因,便有了主意。    曾弄在寨楼上道,晁天王大义凛然,只是口说无凭,那信件可否带来,让曾某一观。曾涂闻言心中一惊,忙使了个眼色与曾密,曾密会意,引了马后退几步。    未等晁盖答话,曾涂大怒道,父亲这般相让,难道让苏教师枉死,再者这书信随意伪造一封,谁知真假,我曾家五虎,绝不做那缩头乌龟。又道,晁盖小儿,枪上决雌雄,便抢了出阵,其余三个曾家儿郎怕曾弄有失,一起掩杀过去。曾弄在寨楼上高喊且慢动手,曾涂只当不闻。    晁盖军中早有李逵几个厮杀心切,引了步军冲了上去,其余众将看此情形,再无可商榷,亦一齐催马上前,与曾家儿郎捉对厮杀,金鼓如雷,喊声震地,刀斧劈砍,两军混战直杀的天昏地暗。林冲见史文恭没有出战,众将迎敌时便纹丝未动,仍勒马护在晁盖身侧,见晁盖衣袖飘飘,心中担忧。    林冲看向晁盖时,远处早有人搭弓拉弦,厮杀声虽喧天蔽日,林冲却因前番中了暗箭,心中颇为忌惮,早听得那弓弦响动,左臂擎弓,右手取箭勾弦,从容之间快如闪电,箭发流星。果不其然,那暗箭直咬晁盖咽喉,林冲这一箭嗖的一声冲那箭飞去,一声清脆响动,两只箭箭头碰撞,火星激迸。    林冲只当晁盖脱了一险,心下放慢了,弃料连珠箭后发制人,林冲再取箭已是晚矣,晁盖避无可避,一箭早中面门,胸前衣襟染血半透,晁盖大叫一声,坠下马去。林冲惊的肝胆俱裂,大喊一声晁大哥,跳下马去,跪地扶起晁盖。晁盖早自眩晕过去,林冲看那箭矢深入皮下,血已呈暗紫色,暗道是毒箭无疑,却悔自己大意,咬牙一拳砸在自家腿上。    阵上诸将杀得兴起,哪里知道主将中箭,林冲忙唤小校鸣金收兵,自家护着晁盖退去,曾涂远远瞧着晁盖中箭,心中暗喜,却是越战越猛,一把银枪使得虎虎生风,梁山头领见收兵,皆且战且退,回到大营,闻得晁盖中箭,皆是心惊胆寒。    此次征战,晁盖不曾带得安道全,只几个随军医士,未见手段高明。林冲心中一股无名火起,没奈何强压下来,急急唤了那几个随军医士,先将箭杆斩断好生收了,不至伤口扩大。晁盖仍自血晕不醒,呼延灼、秦明几个也上前一齐看了,皆摇头叹气。    林冲久在军中,明白箭伤最是险恶,问道,晁大哥毒箭射入面颊,如何痊疴,医士可有良方。    几个医士虽也悬壶多年,却仅为衣食计,囿于庸常。一见晁盖流血颜色,都知是凶顽恶疾,又兼其寨主身份,恐失了手,赔上自家性命,只道毒箭入骨,不敢轻易剜出,倘有所误,悔之无及。    林冲急道,箭头若不取出,怎好祛毒,耽搁几日,若至毒发全身,岂不真成了膏肓之疾。    一名医士又细察晁盖脸颊箭伤道,箭头在皮下,不知形状,又在筋管穴通之处,孟浪拔出,血来必涌,眼下并无上好止血药剂,恐生了差池,不稳便时坏了寨主性命。     林冲听着也是实情,便不难为这几人。与呼延灼、秦明几个头领道,哥哥容禀,晁大哥伤重,一刻迟误不得,我等须速速归山,求安道全施展妙手,方能因病制方,对证投剂,救得晁大哥回转。    呼延灼道,贤弟之言,委是有理,原是该回山,争奈无有宋大哥将令,大军不可轻动,但且差人回山禀报,在做计较。晁大哥恶症,不若先遣几个头领护送,大军待命,听候宋大哥将令。    林冲道,事急从权,此去山寨,便是快马兼程,来回也需几日才可,晁大哥这箭伤能撑的几时,便是使几个头领护送,焉知路上没有曾头市埋伏,曾家憸夫狡诈,分兵之举,断然行不得。    呼延灼与秦明视片刻,叹到,无有将令,擅自退兵,日后大哥怪罪起来,未等呼延灼说完,林冲愀然作色道,若宋大哥追究,我自与他说,专断撤兵之罪,林冲一人担承,也不再问其他头领,让传令官吩咐下去,明日一早起营回山。    两遭暗箭,林冲本自意久怀忿,医士与众头领又件件只顾自身福祸,若是平时,林冲面上也自温和过了,事关晁盖生死,林冲如何能徇从,冷眼瞅了那几个,愠怒在胸,面沉似水。呼延灼几个如何不晓得晁盖虚羸病危,却怕日后有人多嘴生事,不愿担当与人口实,见林冲如此说,亦乐得脱身,各应了回营整兵。    是夜,林冲担忧晁盖夜间醒来,衣不解带,侍于晁盖床前,那几个医士虽无扁鹊之才,也尽心酌配方剂,林冲扶起晁盖喂了汤药,晁盖出了一身汗,缓缓睁了眼,见林冲守在身旁,便轻声唤他。林冲一日劳累,心神俱疲,困顿难耐,坐在胡床上小憩,听得晁盖声音,又惊又喜,忙扑过去,单膝跪于晁盖塌前,握了晁盖手,伤感悲怀不觉大恸,只道,小弟害了兄长性命,万死莫赎。    晁盖反握了林冲手道,费力说道,贤弟已为我挡了一箭,这才有你我说话之时,是人心叵测,命合如此,不要挂怀。林冲道,我已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回山,安神医医术精湛,哥哥定能痊愈。    晁盖气若游丝,勉强道,我在那阵上,猛可中箭,只道是休了,昏昏沉沉,只觉身处闾井荒凉,一望断桥枯树,却听得贤弟远处急催我,我心中急躁,竟自苏醒,想是贤弟心诚,上天感念。    林冲听此语,椎心饮泣,言语不得。晁盖又道,我拼死回转,不能了心,却是有话独说与贤弟,贤弟且附耳过来。林冲以为晁盖有事相托,道,哥哥有需要小弟做的,只管说来。,    晁盖轻声道,我这身子怕是不济,梁山大业不可无主。,宋贤弟在山上招兵纳贤,我皆看在眼中,日后必有招安之意,宋贤弟与我有恩,我断不能拂他面子。小七几个虽不愿,毕竟与朝廷无甚大仇,又是快活一日有一日的,只独你一个与高俅杀妻灭家之恨,若招安必无好果,我放心不下。    晁盖失血体虚,一字一字说的极慢,尽是肺腑体恤之言,林冲凄惶落泪道,哥哥莫在多言,好生调至要紧,不必为小弟烦恼。    晁盖亦流泪道,几句庸言,贤弟切记,我有匹夫之勇,你有妇人之仁,皆不是寨主之选,然匹夫之勇伤人,妇人之仁却是害己,你虽有蕴藉之深沉,却无斡旋之圆通,宋贤弟围拢众人,根基已深,话未说完,喘促吐血,林冲大惊,晁盖用力握紧林冲手道,流俗污世最难做人,你我皆跳脱不出。说罢目闭神昏,晕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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