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墓地。    六月份京都的气候变化非凡,今日下午陡然下起了急雨。    这一处葬的都是火葬者,长方形的碑块上是一张张小小的照片。    算得上最年轻的一张是位于东南角的那一个,照片上的女孩子有着十七八岁的面孔,眼睛极为有神,露着笑意,让人看了觉得天真无比。  她站在帆船前。  赤日炎炎,  当年看尽长安花。    墓碑上有陈帆两个字。  还有简单的生卒年。    以及一行小字。    亲属行——兄:周川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打着一把伞,眼就落在那一处小字上。    阿帆……    蹲下身抚摸墓碑的男人叫季洵,京都首屈一指的脑科专家。两年前放弃晋升机会,离开医界。    密雨中,有汽车停下的声音以及渐近的走路声响起。    季洵回眸。    裴苓榆说:“今天这个日子,你果然在这里。”    季洵不大理她。    他后悔了近三十年,墓碑上这人的嬉笑怒骂仿佛就在眼前,极为天真地对他说:“嘘,我是偷偷来这里玩帆船的,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哇,你的平衡感挺好的。”  “你叫什么?我叫陈帆。陈年旧事的陈,扬帆起航的帆。”    他喜欢那个时候的所有一切,喜欢她的笑、天真,还有那双充满好奇的眼睛。    只是这一切回忆稍后就被人打断。    季老太太在裴苓榆的车内观望好一阵,人来的时候声音也在雨水声里漫开来:“我从前就不喜欢这个女人,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跟你并不门当户对,后来即使是那种家庭又怎么样?不是我逼她走,她先天性的心脏病,也熬不到这个时候。”    老太太第一次知道季洵常年来这,声音气得发颤:“你要闹到什么时候?啊?那一年起就跟我势不两立,要真那么厉害,当初你自己就不应该答应我娶苓榆。”    “雨天冷,苓榆就在这里,你陪她回去。”    季洵此人年轻时妈宝、好面子又虚伪,到了这个年纪反倒有了反骨,和老太太对立多年,  如今充耳不闻,依然立在那里,像是情深不寿。    裴苓榆冷笑了声:“你对我倒是没有这么深情。只是可惜了,季大医生。我就算现在愿意把这个位置给她,她在泉下也未必稀罕要。你永远是这样,面子大于天。”    季源洲刚从环山公交上下来,看见他们,举着伞折返而去。  他厌恶季家的人,原本想上前——怕墓碑真遭到了破坏。但心里就是有那么一点对母亲的恨,于是折返。    似乎最近的记忆又回来了些。  那一年五岁,有记忆了。小男孩被带来一座孤岛,而他的母亲终日垂泪。    其实哪里有人陪伴他,冯灯来之前,他也是一个人长大。    ·  不过,折返的季源洲并不是离开了此处。他是去了墓地管理中心。  这些乌烟瘴气的人离开之际,这位以亲属身份说明,以后不准这些人来的季源洲回来了。  听说季洵年年都来,但来得时间都跟周川他们错开,是以不留痕迹。  不过以后,是他季源洲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今日早上,周川打电话让他来帮着扫墓。    说是陈帆的忌日便是这一天。    周川说:“往年都是我和师傅来,今年有意外,我重回教练,师傅被我们安排去了旅游。她老人家还特意打电话来让人去扫墓。”    “我觉得还是你去吧。你不是这么多年,才知道她葬在哪里吗?”    “毕竟是你的母亲,再骄纵,再让你的人生改变。都改变不了的身份。要是一个人不敢,叫想想陪你去吧。”    这也是你的人生。    他没告诉冯灯——不知如何讲述这个陌生的女人。    可是心里终归有一点牵挂吧,于是还是来了。最近复苏的记忆里,这个女人的表情千变万化,唯一统一的一点是模糊。  模糊的笑,模糊的哭,最多的是模糊的不甘心。  她几乎有着人类最丰富的感情,抱着他的时候有模糊地笑,说:“我们长命乖乖的,爸爸过两天就来见我们了。”  也有他哭得不行,她含泪哄他:“长命,长命,我们不要那个混蛋了。他不要我们,我们就不要他。”    还有五岁的自己在那座模糊的海岛前拉她的袖子,那时候,最多的是无声的冷漠与惆怅。    “你给我取名叫小长命是吗?”季源洲抬手把墓碑擦了一遍,然后将伞收起来,就着雨水,在她跟前摆放好所有祭奠的碗筷。    他摆得真好,第一次,一点差错都没有。“小长命,小长命。听说我经历过一次海难,龙卷风,好夸张,我真的还活着。”    拿着金元宝、冥币去那边的火桶烧掉的时候,季源洲有一点感慨:可惜,那些记忆都是碎片化的。  他记得零碎就罢了,空缺的那个部分,由于缺少联系,周川和陈默也不尽了解。    多么讽刺:我连恨你都恨得长命不已,不明不白。    妈妈。    你听不听得到。    眼泪还是自然掉下,这大概就是血缘。    ·  他还是淋得生病了。不过,也应当不算淋雨所致。  三年以来,比这更糟糕的天气,更累的状况,数不胜数。他是全院身体最棒NO.1。  被院长调侃说:“要是人人都像季医生一样身强体健,我们的工作量就减少多了。”    这样一个他。  回来后发了高烧。    热气闷在头上,晕晕乎乎,人很难受。他吃了几片退烧药,贴上退烧贴,临睡觉前还给周川去了电话,交代了扫墓一事。    周川听出他有恙:“生病了?”    季源洲:“发了一点烧,可能是天气变化太大导致的。”    “要不要找医生?”    季源洲:“我自己就是医生,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他没想过周川会打电话给冯灯。    于是冯灯过来,用扬帆训练中心差人送来的钥匙打开大门,里头的人正睡得昏天黑地。    一股啤酒的味道在客厅里消散不去,冯灯啪一声打开客厅的灯。    茶几上,原来是罐装啤酒。  在几本英文原刊的上方,倒的七扭八歪。  这人应当不常喝酒——冯灯把罐装啤酒扔掉,去厨房准备煮粥的时候,这样发觉。  到处都没有啤酒箱子,冰箱里清一色的矿泉水和蔬菜,干净清冽地与茶几格格不入。    冯灯顿觉奇妙:没想到照顾哺乳动物这件事,言出必行了。    她从冰箱里拿食材——应有尽有。    季源洲这人应当是平日里自己下厨,一切得宜,冯灯在这处陌生的地方做饭也便宜十足。  洗米、切菜,开火,养胃粥用砂锅熬煮着。    周川来了微信:“他怎么样了?”  这则微信的备注,在冯灯手机上是:骗子?    她为人谨慎,从不加陌生人微信。  是周川提到了季源洲,她才加了,但是备注了骗子两个字。  来这里前的一大段乌龙不再赘述,总之,和周川,算是正式搭上线了。  冯灯回:“还在睡觉。”    “养胃粥已经在煮了,照顾得好的话,他应该很快会退烧。”本来想说明天就会退烧——依据小时候经验。  但打字的时候,还是下意识改掉了。    交浅莫言深。    周川回复了句好,又来:谢谢二字。    谢?  看这个口气,里面养病的那个男人,似乎没什么人照顾过他。  独立自主是好事。  但真是个无人照料的哺乳动物就未免太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不想,离别之后,你过得和我一样。  兀自生长。    叹了口气,用手机定好时间。  正要转身的时候,  那边传来了动静。    冯灯回眸——季源洲脑袋上的退烧贴还在,穿一件家居短袖立在那里。  他脸上带着笑,说:“你来了。”    冯灯正自疑惑:难道周叔叔还特意打电话给季源洲,打扰了他睡眠。或者是她这边声音太大?  没有啊。    马上,她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男人并不是清醒的,而是在梦游。    他梦游地到她跟前,忽然,那么高大的身躯一把抱住了她,像个巨大的无尾熊,  下颌落在她肩膀,呼吸落在脖颈处。  像在说什么话。    冯灯于是凑耳去听。    季源洲:“冯灯,我回去找你了。你不要怕,昙花岛有再大的龙卷风,你都不要怕。我回来找你了。”  “你等一等我,我不会骗你的。”    说完,他又四处走动了下,原路返回床铺,一倒,摔在地上,继续呼呼大睡。    他睡着的样子,沉静无比。  冯灯跪在地上挪动这个身形庞大的无尾熊的时候,心中一抽一抽的。有柔软也有暖意,伴着一丝丝的复杂。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把人拽到床上,但也累得在他身边躺下去。    双人床上有着两个浅浅的坑,他们的四周些微褶皱。  冯灯侧脸,想要仔细看看季源洲。  他忽然一动,由正面转向右侧。  四目一时相对。    于是很忍不住地,她拿手去碰触他的轮廓,从额角到下颌。  温温热热,    心里说:你也不要怕。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难过什么。  可是你也不要怕。    因为我回来了,就在你这里。    外面响起了手机定时的闹钟声,女人准备从床上坐起,忽而,一阵力。  男人的手拽住她的手臂,大手一揽,将她滚入了怀中。  他的身上好暖和,把她抱得很紧,还在呢喃着:“不要走,妈妈,不要留我一个人在小岛上。源洲会很乖,你不要去帆船那里,求求你……”    伸手,抚平他眉间的皱纹。  “好,我不走,我不走,想想,哪里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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