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家里大多都只有一个小孩,提到兄弟姐妹那都是表亲,我的姐姐就是表姐,不过,她消失了,好久。    庆幸的是,就在昨天,我终于收到她的电话。当时我望着公寓外面的秋千慢慢停下来,耳边听着她的声音,竟生出尘埃落定的踏实感来。    我向来喜欢这个城市的秋天,温暖的黄色,沉静的树叶,饱满的果实,是个有所收获的季节。街角的咖啡馆,在秋天的上午,顾客不是很多,我特意约了姐姐今天在这里见面。电视上无声播放着2016年里约奥运会的拳击比赛,是重播,非常适合等待的人。我一直以为我是擅长等待的人,一边认真享受生活一边等待,再漫长的等待也不会成为煎熬。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发现,怀着期待去等待,等待就不会是一边做的事情,哪怕是史上最令人气愤的黑哨也不能够让人对它认真起来。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但我极力保持不动声色,等着她找到我,想趁着这空挡打量她。但还没等我打量完,那双眼睛就望进了我的眼睛。    那双眼睛以前是什么样子呢?清澈的,活泼的,幸福的,可是现在它却是沉静的,坚定的,甚至是有些从容的。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在短短半年时间里会变得如此不同,可是即使是我,也只才经过半年时间就已经对之前这双眼睛的样子模糊了,需要努力才能回想起来,我尚且如此,这个女人更当如此罢。    姐姐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呢料薄大衣,头发一丝不苟的绑在脑后,唇色尤其吓人。她朝我走过来,对我笑笑,脱下大衣放到椅背上,看到我已经要了一杯咖啡,就径自去了吧台点单。我怔怔看着对面椅子上的大衣,自从看到她的眼睛时就起了的那么点伤感,终于不可遏止的窜了上来,热气腾腾地弥漫在我周围。她从不喜欢这样的大衣,我知道的,她说过这种款式太职业化,缺了女人的柔美,硬邦邦的,像个男人,她更喜欢柔软舒适清新的衣服。    “怎么穿成这样?”当她回到座位时,我低着头嘟囔着。    “我重操旧业,找了份工作,不穿这样人家会不用我的,不好看吗?”她以前在广告公司做过两年,后来结了婚就做了全职主妇,听她这么说,我就知道她指的是回去广告公司工作了。    “好看,只是有点不习惯。”我终于抬起头看向他。    “那我下次见你还得下班换了衣服再来?你可拉倒吧。”她笑着调侃我,这样俏皮的样子还是原来的她。    可是我见过她这两年痛苦的样子,此时看到她仿佛又回到两年之前的样子,不仅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让人心酸。我的眼睛就像蓄满了水的水池,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可我不想引得她也伤心起来,便转过头看着窗外,尽量拿头发挡着自己。她的影子就映在玻璃窗上,我知道她在看着我,静静地等着我停下来。    不时,工作人员送来她的咖啡,我不再抽噎,转过头来看着她。她见我如此,就慢慢搅动起咖啡,一圈又一圈,似乎正在思考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知道这两年我过得不好,可是都已经过去了呀,我都好了,你别哭了,姐姐回来了,再也不会那样了。”这次换她转过头望着窗户,望着远处静静地说着。    “吴瑕,最近这半年我自己一个人,我想了好多,也想通了好多。你知道吗?女孩的一生有几样很重要的东西,好比家世、样貌、朋友、爱情、兴趣,可能还有别的什么,而对不同的人来说,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也不一样,好比一些人觉得女孩得漂亮,另一些人却觉得并不一定。可是我想,无论如何,阅历都是个重要的东西。好多人不都说嘛,没有渡过人生的低谷算不上成熟的人,可能我以前就是那种傻白甜,糊里糊涂地过着日子,现在的我才算真正活明白了。所以你看,回过头想一想,这两年是我的低谷,这两年里的经历就算是我的阅历,很宝贵的,所以我们都不要伤心。”    道理似乎就是她说的那样,但我不想骗自己,事实一直都是,她很伤心,我也很伤心,劫难不能因为度过去了就成了阅历。历过劫的人才会那么说,我凭什么要相信。我希望的是,一生顺顺遂遂,无忧无愁,哪怕少些阅历,哪怕没那么聪明,哪怕少懂些道理。    姐姐和我坐在靠窗的位子,窗外的秋风将落叶刮了起来,这股风很大,叶子被卷得很高,旋转着朝我们扑来,眼看就像带着誓要扑到我们脸上的架势,但终究不过是落在了人行道的马路牙子下面,堆成长长的一条。    工作人员给我送来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正好有一对情侣坐到了我们旁边的桌子。姐姐默默盯着人家好久,我不得不跟着默默摧残起杯里的心形拉花来。    “吴瑕,你看他们,”她终于转过头来和我讲话,我也终于将心形拉花破坏殆尽,“我们以前也那样喝咖啡。”我知道她说的我们指的不是我和她,而是她和他——她和她两年前突然过世的先生。    “以前,我们上大学,没有多少钱,每次也是点一杯咖啡,两个人一起喝。本来没钱,因为两人初恋嘛,什么都想尝试,一尝试就喜欢上这种味道了,也喜欢上了咖啡馆的感觉。”    她又转过头去看人家,我担心她激动起来,小心翼翼地戒备起来。一年以前,这还是我经常有的状态。那时,她萎缩的身体渐渐恢复,我时不时地陪她出去走走,她受不得丁点的刺激,经常突然激动起来。    “我没事,我只是想起以前的事来了。”她好像看出我的紧张,安抚我似的说起来,“我最近常常能想起以前的事情,之前我都不敢想,想起一点就受不了,现在却恨不得能想起所有事情来,想起来再牢牢记住,我怕忘了,可是有些真的想不起来了。”她皱起眉头,是个恼恨的样子。    我曾经患过腰伤,后来痊愈了,可是前几天想鲤鱼打挺着起个床,又扯到旧患,疼的要死。所以我体会得到她的状态,虽然好了,但依旧留了深深的疤痕,恐怕一辈子都祛除不了,好在现在已能将其遮掩起来,不叫人瞧见。    “其实,后来我们毕业了,经济独立后就结了婚,可是我们还是买一杯咖啡。”    我了解这两个人的,他们过的当真是幸福美好的生活。结婚五年依旧相爱的不少,但把日子过得浪漫甜蜜一如当初的肯定不多。可是姐姐不同,她说过,都是一样要过日子,何必不过成自己心之向往的样子呢。这样的人理当得到幸福,有多少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而又有多少人虽然知道却不付诸行动呢。    “如果他还在,我想我们会一直买一杯咖啡下去的,直到永远。不过现在也算没有打破惯例,毕竟以后再也不是两人喝一杯咖啡,是另一种永远。”    我一直都知道我是个沟通交流障碍患者,此时尤其使我捉襟见肘。我不应该让她继续下去的,根本应该在一开始就打断她,我努力在脑袋里寻找着别的话题。    “啊,你要不要搬来和我一起住?”翻江倒海的,终于让我想到这么一个扭转谈话走向的思路来。她有一年时间住在医院里,另外半年虽然住在她自己家里,但身边不断人,后来半年她又出走,我猜想她现在回来后还是住在她自己家里,否则无声无息的,怎么大家都不知道呢。    “不了,我还是住在那边。其他家人肯定之后也会劝我的,让我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可是那也是让我幸福的地方,我得坚守住。吴瑕,我会一直坚守下去,坚守我的爱情,人生再长,一次就好。”    ***    马路边那条长长的落叶堆已经被清理走,人行道上只零星剩下几片刚刚掉落的枯叶,我偶尔会踩到它们,发出咔哧咔哧破碎的声音。我裹紧衣服,脖子深缩到围巾里,手插进口袋,可还是觉得冷,大概冬天就要到了。    我想,她应该是没事了。但我依旧不放心,一边走一边一遍遍回想我们刚才的对话,想要找到确切的证据来证实她好了,亦或是找到她还没好的蛛丝马迹以防范于未然,但最后却变成我被烙印——人生再长,一次就好。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原来这句话不只是深情与幸福,它还可以是无奈与孤寂。    而其实,我对这句话原本的理解是源于妈妈的一件珍藏。我甚至想,就是因为这句话,后来才有了我。    爸爸妈妈年轻的时候,爱情是由家长起头的。那个时候的女孩子,真的是又矜持腼腆,又端庄大方,而截然相反的两面,却能毫无违和的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注定要吸引很多人。庆幸的是,爷爷早早相中了妈妈,不幸的是,爷爷将妈妈预定给了小叔叔。好在,缘分这个东西只有上天注定,从没听说过人可以预定它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爸爸跨了大半个城、转了三次车,硬是和小叔叔一起去了,而原因居然是小叔叔的再三要求。正如现在时常见诸娱乐新闻里的巧合事件一样,某某明星陪着朋友去面试,最后成功的却是作陪的人,那次见面里,作陪的爸爸一发不可收地爱上了妈妈。    在我家,妈妈是付出爱与信任的那个,爸爸是想要与得到的那个。那时,爸爸想要的是妈妈,如果要得到就得克服三个阻力。首先是小叔叔,不过还没等爸爸出手,妈妈已经拒绝了他,虽然她还不知道,即使她不拒绝,有个人也一定会出来捣乱。然后是爸爸自己,那时他刚刚与另一个人订了婚。悔婚悔得倒是迅速利落,代价却是爷爷的暴揍与断粮。断粮后的第六个月,爸爸才去找了妈妈。爸爸说,这才是最难的。    爸爸说:“我一边得应付着你爷爷,熬着时间等悔婚这个事儿过去,不能让他瞧出来这一切都是为了要娶你妈妈,还要一边偷偷留意着你妈妈,别让她被别的什么人给惦记上,那段时间才是最难的。”    “那你没想过万一那时候,妈妈没等你再次出现,就先嫁给了别人怎么办?你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嘛!”    “怎么没想过,天天担心你妈妈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去,但是没办法,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得有诚心,也得有决心。”    坚定的爱心与决心,让爸爸顺利地完成了他的计划,但他的计划不包括新娘子的婚前焦虑症。妈妈在婚礼前写了一封信给爸爸,问他会不会见一个爱一个。爸爸心里明白,虽然自己心里清楚之前悔婚是为了要娶妈妈,可是蒙在鼓里的妈妈不免会产生担忧,于是收到信的当下就跑去爷爷的书房,郑重写下:人生再长,一次就好,只有这一次,也只会有这一次。    后来,爸爸的信被精心裱了起来,妈妈用心珍藏着,就像爸爸设法得到了他想要的宝贝,然后用一生来珍惜。    后来的后来,就有了我。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我一直在想,一次就好,那样的爱情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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