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刘三刀凛然说道:“现在,敖门主还有什么可说的?”  场中之人目光一齐落向左首第一个男子,他五十岁左右,尖下巴,一丝胡须也没有,三角眼,鼻梁很长,鼻头向上翘起,十分高傲的表情。他两胳膊抱起,只是冷笑,并不说话。  曲治平对梁宣悄声道:“那个,就是天字门的门主敖天,四大门主中武功最高。你看他那个样子,看谁都不顺眼!我想除了掌门没有一个能入他老人家法眼的。这人十分无趣,招惹不得!”    “敖门主,你可听清老夫的话了?”刘三刀提高嗓子道。  那人还是不出声。  四人中那唯一的女子,这时候转头看了看敖天,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敖师兄,问你呢。”这女子身材长挑,一张脸肃然,丰腴身形,四十岁上下年纪,能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  曲治平低声道:“这出声的就是黄字门的门主黄英。长得不赖,脾气太烂!四大门里唯一的女人!”    刘三刀道:“敖门主既然不出声,那就是承认了!我家小儿这双腿,那就从你门下弟子身上讨回来,名正言顺!”  敖天冷笑道:“就凭一个印记,便断定是我门下的人下的手,刘帮主不嫌太过武断了么?”  “敖门主此话是什么意思?”刘三刀不悦地蹙起眉头。  “我的意思是,”敖天淡淡地道,薄而浅的唇边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我的意思是刘帮主你证据不足。”  “证据不足?敖门主敢是说笑么?刘某人方才费了这么多唇舌,人证物证俱在,列位都是亲眼见了的,难不成还有假的?”刘三刀说得激动起来,微微气喘,一只手紧紧扶住木椅的扶手,另一只手指着旁边苍白而虚弱的儿子道:“犬子身上这记苍云掌,你是熟视无睹么?好,那我再叫你瞧瞧!”他转过头,在手下耳边低声吩咐一句,那身边的人便走到昏迷的少帮主身旁,屈膝蹲下,一手拨开他的胸前衣裳。    梁宣定睛望去,只见这虚弱青年的胸前,赫然印着一个苍青色的手印,五指俱全,形状清晰可辨。这手印打在那少帮主惨白的皮肉之上,宛如一块巨大的青色毒虫。看得人心中一震。    “你们泰山派傲徕峰的苍云掌,江湖上谁人不晓?事实摆在眼前,还要我刘某人多说么?”刘三刀冷冷地道。  敖天唇边还保持着那丝颇令人玩味的笑,这时候忽然转身望了眼侍立在侧的听松,指着那手印,问道:“你看看,那是什么?”  听松恭敬地微微颔首,他抬起头,远远望了眼那手印。  听松是泰山派新一代弟子里面拔尖的人物,众人这时候都朝他看去,想听听从这位泰山派第一大门派——天字门顶梁的大弟子口中能说出什么。  “有好戏看咯。”曲治平凑过头来,在梁宣耳边轻笑道。    梁宣正待问他,就听得那边听松用很冷静淡然的语调答道:“弟子只看到一个手印。”  “可是咱们傲徕峰的苍云掌?”傲天又追问一句。  “弟子只看到一个手印,没看到别的。”听松又重复地回答道,没有一丝迟疑。  他此言一出,沙河帮那边顿时群雄哗然,一片议论。而天字门这边的众位弟子,站在那里,纷纷面露得意之色。  “这个回答好。”曲治平在旁道,“真不愧是天字门里出来的,跟着敖天老头子果然没有白混。”他虽是如此说,可是梁宣依旧能听出来他语气里的鄙夷之意。    敖天又伸出手,示意门下弟子安静。他提高了嗓子,高声问归鹤道:“归鹤,你老实回答,这一个手印是你留下的么?”  归鹤一个激灵,哆哆嗦嗦看了眼他的师父。敖天使了个眼神。他连忙道:“不是!弟子只是小小教训了他几下,并未重伤!这人……这人纯属诬赖!”  刘三刀纵使闯荡江湖多年,此刻也再难忍住,“啪”的一声,一拍木椅扶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众人只听得“咔擦”一声碎响,那木椅的左半边扶手居然裂成了两半!原来刘三刀方才激怒之下,竟然一掌用上了力,将椅子拍断了。    刘三刀指着归鹤,大声喝道:“小子!人在做,天在看!你自己干了什么事情,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当初在青龙山,你是怎么答应我的,现在难不成忘了么?”  归鹤吓得面色惨白,呆呆跪在那里,见刘三刀疾言厉色,指着自己,禁不住向后倾了倾身子。他一面瑟缩着发抖,一面战战兢兢地道:“我……我几时答应过你什么!你……你不要诬赖好人!”  “你……”刘三刀怒火直冲一丈高,向前走了三步,对着归鹤,右手一动,众人都以为他要忍不住动手了。  “刘帮主不会这么偏激吧?”敖天坐在座位上,也不看刘三刀,只是拿出手帕,抹了抹自己的嘴唇,道:“我这小徒年纪轻轻,不知礼数,刘帮主一介帮主,何必同他一般见识?没的贬低了自己的身份。”    刘三刀接连被老的小的羞辱,再难忍住,转头对坐在正当中那个长须长者道:“谢掌门!我敬你是咱们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你看看你这好师弟,再看看你们泰山派的好徒弟,真是气煞人也!今日您难道要坐视不理么?”  梁宣感觉两眼直发麻,浑身气血上涌,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激动地睁大眼睛,想要将那老者看得更加清楚:这人,这人就是他跟闻琴这一年多来辛辛苦苦寻找的救命人——泰山派掌门谢微云啊!    谢微云伸手示歉,然后先高声吩咐道:“给刘老前辈看个新座椅。”他话一落,立即有两个泰山派弟子上来,将刘三刀身后那座椅换了,搬上来新的。  论年纪,刘三刀比谢微云还要大一些,所以谢微云虽然在武林中德高望重,但还是尊称他为“前辈”。  刘三刀面上颜色果然好看了一些,重新落了座,对着谢微云,拱手道:“谢老前辈言重了,当年刘某人被官府追杀,落了难逃到泰安,若不是谢老前辈极力保全,没有刘某人今日。此大恩大德,我刘三刀有生之年不敢忘。我沙河帮的弟兄这么些年,在山东地界上混,虽然打家劫舍的勾当没少干过,但是我刘某人敢担保,咱们沙河帮从来没有冒犯过泰山派。贵派有几次与我帮有争执,我刘某人也没记在心上。可是这一回,我刘三刀是不能忍了,事关犬子安危,我刘三刀便舍了这张老脸,上泰山找您讨个说法,只是不知您竟然放任这些小辈人胡闹……”  谢微云道:“刘帮主,当年的事情再莫提,今日之事,到底如何,谢微云会给您一个公道。”他转头问敖天道:“三师弟,这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你有什么证据,能说这苍云掌的掌印不是归鹤留下的?”    敖天见掌门师兄发话,脸上恭敬多了几分,颔首道:“掌门师兄,刘少帮主胸前这印记,外表上看来,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眼见也不一定为实。有些东西外表如此,可是内里却是另一番模样。”  “哦?听你如此说,可有什么依据么?”谢微云问道。  “我这里想问问元师弟,你读书读得最多,这世上可有什么障眼法,可以涂在人身上,欺人眼力,而其实真正的痕迹在这表面之下么?”敖天转头问旁边坐着的一个长者道。    那长者留了一撇山羊胡,眉毛比常人长,一双小眼晶亮有神,他听了敖天此问,若有所思地捻着须,点头道:“这个嘛,有倒是有,不过很少见了呀!”  曲治平这时候又凑过来,正想要说话,梁宣实在忍不住,索性对他道:“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这位长者想必就是地字门的门主元地书了,看样子是位啃书虫了,是么?”  曲治平一句话噎在喉咙里,怔怔望着他,作声不得,旁边闻琴忍不住笑道:“是了,还有最右边那个一直不吭声的那位,想必就是玄字门的门主玄素了吧?”  曲治平讪讪地摸了摸头,道:“好么,你们俩果真聪明!”  “还不是曲师傅教导有方。”梁宣戏道。  “行行行,徒弟出师了,那还要我这个师父做什么?”    梁宣还要再说,闻琴示意他们止住话。场中心,谢微云颇不耐烦地道:“行了老四,你快说说,有什么法子能见效?”他实在也受不了自己这个师弟掉书袋的毛病。  元地书意犹未尽,停了一下,方才道:“那好吧,我长话短说。现今最好的一个遮掩的办法,便是在原先的图画上涂上白蜡,再抹上白矾,外面敷上孔雀石绿,就可以另外自作图案了。这样,下面的痕迹可以完全不被发现。”  “那有什么方法可以重现原先的痕迹呢?”  “唔,用绿松油混合石膏,将原先的图案抹去,便可看出最初的痕迹是什么。”  谢微云听了,看着刘三刀问道:“不知令郎可否一试?”  刘三刀点点头,表示同意。    谢微云便吩咐人拿了绿松油和石膏来,不一会儿,几个弟子找来材料。在小铜盆里融化了,拌在一处,谢微云吩咐:“给刘公子抹上。”  “是。”两个泰山派弟子依言行事,开始往刘三刀那可怜儿子的胸前涂抹这特殊的药水。梁宣和闻琴等三人都好奇地翘着脚,想看清楚那层掌印是否真的是假的,其下面是否真的有什么东西。  敖天一直稳稳坐在自己座位上,按兵不动,冷静之极。  黄英和元地书两个人都好奇地偏过头去,瞧着那掌印的变化。  只有玄素,他的脸比敖天还要冷,一个人坐在那里不管不问,似乎世界都与自己无关似的。    只听黄英“咦”的一声喊出来,众人看时,原来那掌印在药水的研磨下,果然在渐渐融化,其下面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那几个负责涂抹药水的泰山派弟子“呀”地一声叫出来,随即惊得倒退几步。  谢微云定睛一看,见到那图案时,也不禁变了脸色。黄英和元地书也都瞧见了那图案,脸上亦是惊讶不已。    敖天冷笑道:“刘帮主看清楚了,你儿子中的到底是什么。”  刘三刀也低头看去,他只看了图案一眼,就大叫一声,连连摇头,颤声道:“怎……怎么会!这……这……”  “什么玩意?”曲治平看不到那图案,实在太小了,跷着脚尖也看不分明。梁宣也看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见小小的一个图,画在那前胸。  “师弟啊,那到底是什么啊?”曲治平拽过一个吓得变色的泰山派小弟子问道。  小弟子瞪大眼睛,脸色有些白,颤声道:“是逍……逍遥云!”    逍遥云!    梁宣觉得浑身一震,仿佛血液都凝固住了一般。  逍遥云?那是逍遥门的符号,是他们的图腾!  逍遥门所至之处,必有逍遥云。梁宣永远忘不掉这图案,这图案,这图案曾经画在他家的门口上,小小的一团云气,却吞噬了一家人的性命!  那不是一个图案,那是一个魔咒!  江湖上叫人闻风丧胆!    闻琴浑身猛烈颤抖起来,梁宣转头看她,发现她脸色惨白,咬着嘴唇,蹙起了眉头。  梁宣握住她的手。    此时,听得敖天冷笑道:“刘帮主什么时候惹上魔教了?却跑到我们泰山派这里来,可不是找错人了么?应该去逍遥谷吧?”  “逍遥谷”三字一出,刘三刀禁不住就是一哆嗦,他整个人都仿佛懵了一般,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忽儿低头看了看自己儿子胸前,他低下身子,伸手,颤抖着摸了摸儿子的前胸。  那小小的逍遥云真的仿佛生长在那里一般。  刘三刀摇头,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见他忽然一手蘸了蘸那药水,然后涂抹在儿子胸前,那掌印继续融化,逍遥云却怎么涂也涂不掉,倒反似越来越清晰一般,那颜色越发鲜艳夺目。  沙河帮中的人面面相觑,天字门里的众位弟子则纷纷冷笑,只有听松一人,站在敖天身旁,脚下动了动,但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刘帮主……你莫慌张,这逍遥云来得蹊跷,也许另有隐情……”谢微云见刘三刀俨然慌了神,于是劝道。  刘三刀眼神恍惚,喃喃道:“罢了罢了,魔门的人要找上门来,我刘三刀又有何能耐?罢了罢了……”  逍遥门称雄江湖数十年,令江湖上人闻风丧胆。自从十余年前,九大门派围攻逍遥谷,被金风玉露二使重伤元气之后,名门正派都不再愿意出头过问此事。因此逍遥门近些年来,越发猖獗,渐至于听到这个名字,连黑道上的其他帮派都是胆战心惊。    这时候,一直一言不发的玄素突然开口道:“掌门师兄,到底是不是逍遥门下得手,我看目前来说就下定论,还未免太早。”  此言一出,大家都有些呆愣。谢微云喜道:“师弟,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玄素说话一板一眼,一字一字,每个字的停顿都几乎相同,听他讲话,叫人觉得不舒服。而且这人讲话的时候,眼睛还总是朝向某一个固定的地方,一动不动,叫人怀疑他是不是瞎子。他此时一字一字地慢慢道:“三师哥说得不错,凡事不能只看外面一层,要看里面一层。苍云掌的下面是逍遥云,可是这逍遥云也未必是真的,他下面也说不定还有一层。”  “可是这逍遥云明明白白就在刘少帮主的胸前画着,那药水并没有起作用啊。”谢微云道。  玄素道:“我说的那一层,并不在皮肉上。”  “哦?师弟,你继续说。”谢微云仿佛猜到了玄素的意思,面露赞许之色。  “我说的那真实的一层,便是在刘少帮主的体内。”他平平稳稳地道。    他这话一说出来,众人都恍然大悟。刘三刀“啊呀”一声,一拍脑门站立起来:“我好生糊涂啊!”    原来刘三刀当初也是一看胸前这掌印,便断定是泰山派的苍云掌。而众人方才也正是只看外面这一团逍遥云,便断定是逍遥门。结果,所有的人都犯了同样一个错误。  其实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眼前明明白白的事实,为何不相信呢?  但是,有心之人恰恰正是利用了这种先入为主的心理。    “宗图,你颇通医理,那就请你为刘少帮主把把脉,看看他这内里的一层,到底是什么。”谢微云对着站在元地书旁边一个清俊少年,微微一笑说道。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了最终的结局,因此脸色放松了许多,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那少年正是元地书的独子元宗图,他见掌门人如此说,便起身,向刘三刀躬身行了一礼,从敖天身边走过。  梁宣看见敖天果然变了脸色,扶着椅子的一只手,指头蜷缩着,眉头也渐渐蹙起来。    元宗图号完了脉,向谢微云拱手道:“掌门师伯,这脉象准确无误,毫无疑问,所中的掌就是傲徕峰的苍云掌,与逍遥门没有半分关系。”  沙河帮中的群豪们顿时发出一阵欢呼声,天字门的徒弟,个个脸色苍白,阴沉无比,惭愧的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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