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转成水一般的清白色了。像个印子似的嵌在天的一角,将要渐渐消散。    太阳还没有出来,可是天色已经变得清明。远近听得见打鸣的鸡叫。    惑心娘子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人都到哪里去了?    她微微一笑,耳朵随着外界的动静微微地颤了颤。虽然在梦中,可是多年的内家修为,让她即使处在半梦半醒状态中也能听得见外界的响动。  她望向窗外。    声音是从窗外传进来的。拨开窗口那一枝将要开花的梅树,惑心娘子看到窗前那个瘦弱高大的身影,正忙得不亦乐乎。    他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一根枯木枝,拿在手中,此时正在耍弄剑法。身形迅疾,剑法使得有章有法。惑心娘子看了一会儿,有时点头,有时却又微微地摇头。    闻琴在墙边,手里摆弄着长到她膝盖那么高的野草,那上面还沾满了早晨的露水。她的手也浸湿了,可是她的一颗心却全在眼前的宣哥身上。一只小狗被她抱在怀里,正闹得欢,那是从佳期宫主的剑下劫后余生的小家伙,此刻咬着她的手指,吮吸上面沾上的露水解渴。    梁宣现在练习的,就是“凤舞十九式”的前三招:“凤字诀”。    这三招是基础,入门快,学得也快,可是要想练好并不容易。闻琴这三招记得最清楚,因为她见过崔玉姬练习了很多遍。她的宣哥果然不负所望,虽然人呆头呆脑不怎么机灵,学起武功来却也不慢。几个时辰就学得差不多了。  而且梁宣悟性既高,又身法灵活,所以练起来,即使手拿一根枯枝也显得很有威风。    李闻琴两眼望了一眼远处窗口,唇边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果然不出她所料,惑心娘子已经在那里看了好久了。而且她相信,老人家睡觉的时候一定也在听。这种武林高手睡觉,和普通人醒着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惑心娘子越发来了兴致,倚着窗口探头瞧了半天,自己低下头思索。后来,索性从窗口直接飞了出来,落在地上。    梁宣有些吃惊,他正练得起劲,冷不防一个黑黑的人影从窗口飞出来落在当地。定睛一看,原来正是老前辈。    “怎么停住了?继续啊!”惑心娘子摆摆手道,笑了笑:“我就看看,就看看。”  梁宣大喜,恭敬地拱了个手,又开始练起来。他这次练得更加小心,希望可以让老前辈满意,虽然他觉得有几招的连接总有些怪。    惑心娘子背着手,有时候走到梁宣前面去看,有时候低头瞧他的脚步,有时候又歪头瞧他的后面一只手。她这样看了一些时候,忽然摇摇头,笑起来。    闻琴道:“姑姑,您笑什么?想到怎么破解了么?”  惑心娘子道:“你这是三招么?我怎么瞧着总有些怪怪的!好像少了点什么……”    闻琴脸一红,没有说话。梁宣讪讪地道:“琴儿……琴儿她是偷学的,这三招她也没有记清楚。”    闻琴瞪大眼睛瞧了他一眼,梁宣不知道自己说漏了馅儿,还没反应过来;惑心娘子已经大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这小丫头,也是个鬼灵精!不过这三招也倒还好,有头有尾,可是我总觉得最后的几步有些不对。”  “怎么不对?”梁宣问。    惑心娘子想了想,从地上抽出一叶软草,信马由缰地就练了起来。梁宣和李闻琴仔细瞧了一番,都惊讶不已:她演的这一遍正是“凤字诀”的三招,跟梁宣方才的一模一样。  只是梁宣使出来多的是阳刚,而惑心娘子使出来,却觉柔美,正符合女子的身法特点。    梁宣在旁边看得连连点头,很快惑心娘子就练了一遍,走下来问他俩:“你刚才打得是不是这样子?”  “对!完全一模一样,老前辈太厉害了!”梁宣心悦诚服地道。    惑心娘子又将这凤字诀三招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下来再问梁宣:“现在又觉得如何?”  梁宣想了想,道:“好像有几处不太一样……您多加了几处?”  惑心娘子点头道:“不错,我方才看的时候,就发觉你这几招有些不对……”她说着,就一边演示一边讲给他们俩看。    “你看这第一招,最后这一后仰,收脚,可是后面就暴露出来了……”  “这一招的步法有些乱,应该是你弄颠倒了……”  “你这一出剑,臂上要有掩护的,不然门户必开……”    惑心娘子很仔细地演示,梁宣越看越欢喜,她讲的这几个地方,恰恰是他方才感到有疑问所在,如今经她这么一提点补充,霎时好像拨云见日一般,清明澄澈。    “你看怎么样?”惑心娘子演示完,问道。  “正是这样!我们都不知道那几步该怎么走,是什么样子,原来如此!”梁宣激动地道。    “我这也是自己捉摸的,你们看着,也许玉姬当年的看法跟我不同。她向来激进,出招时拼命的路数很多,也许就是如此的。”  谈到这里,想到当年的旧友,惑心娘子面有哀色,不无感叹地道:“这凤舞十九式的确一看就是玉姬的想法,招招式式都是这么冲,不过却精妙绝伦。开头这三招,简单却并不容易学好。梁家小子,你几个时辰能把这几招学到这个地步,也是很不错了。只不过如今玉姬不能见了,也不能亲自跟她切磋其中的精要!”  她喃喃说着,望着远处天空,那朝阳已经从地平线上爬了出来,柔和的晨光照耀着荒野庭院中三个人的面庞。    三个人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沉默。    梁宣忽然挥舞拳脚,手握软草,一个人又兀自练习起来。他这次练的,跟惑心娘子第二遍演练的一模一样——他居然看了一遍,就全都记住了。    惑心娘子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你宣哥天资不错,琴丫头啊,你眼光还可以!你娘亲的凤舞十九式,传给他也不亏了,只可惜你们不懂心法,若是能配合上内家功力,一定还要不凡!”  “虽然不懂心法,可是招式能破解也是一样的呀!姑姑,您有没有想出怎么破解呢?”闻琴看向惑心娘子。  惑心娘子沉吟道:“这三招的确有其妙处,我……我现在还未想全如何破解,你让我再琢磨琢磨。”    ※※※※※    惑心娘子整个白天都没有出那个小屋,中午的饭都是叫梁宣和闻琴出去,跑到集市上买了回来。梁宣在外面练剑,她就躲在屋子里想,时不时比比划划。闻琴则两边跑,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不时引逗着那只小狗。小狗跟闻琴一段时间,已经与她非常亲密。    终于到了这日夜里,惑心娘子想出了破解之法,她一拍大腿,在屋里一个人笑了出来。彼时梁宣正在和闻琴坐在门口,和小狗玩,听到这一声大笑,连忙跑进屋去。惑心娘子亲自将破解之法给梁宣演示了一遍。    “看懂了没?”她问梁宣道,脸上还带着兴奋。  梁宣喉头动了动,嗫嚅着道:“记……记住一些了,您能不能再演一遍?”    惑心娘子笑道:“凭你的资质,也只可以给你看两遍,如果再看不懂,那就算了!”说着,又将拆解之法演了一遍。梁宣这才点点头,居然就记住了。  惑心娘子还不相信,说:“让我来试试你。”她竟亲自跟梁宣过起招来。    “姑姑!当心莫伤了宣哥!”闻琴不放心,还在旁边大喊。    可是转眼间,梁宣就已经跟惑心娘子过了好几招。虽然只是短短几招,可是已经让梁宣暗自出了一身汗。自己一个人练习同两个人对招,感觉终究不同。一个人练习,按部就班;可是与人过招,那可是随心所欲,最是考验一个人的熟练程度和反应能力。    惑心娘子笑道:“小子,你这几招对得还不错,我再来几招快的,看你能不能对付得了?”  “前辈尽管来吧!”梁宣大声喊道。    惑心娘子果然出招越来越快,梁宣渐渐支撑不住。惑心娘子大声喊道:“小子,不要死脑筋,要灵活,随机应变,自出心裁才是紧要!”    “我领会得!”梁宣应了一声,果然自己试着出了个变招。  “不错!就是这样!”    可是惑心娘子的手脚越来越快,梁宣凭借自己的眼力已经看不清了。他渐渐又开始捉襟见肘,大汗淋漓,顾此失彼,眼看又要招架不住。    “姑姑!可以了!我宣哥要撑不住啦!”闻琴在一旁着急地喊。    惑心娘子哈哈一笑,及时收手,梁宣正在手忙脚乱,一时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反而向前冲去,一下子就跌倒了地上。    “梁家小子,你还需练练目力和眼力,不过这样也很不错。”惑心娘子叮嘱道。  闻琴扶梁宣起来,他觉得浑身的劲都用没了似的,瘫软无力,自己低声叹了口气,擦了把汗。    ※※※※※    以后的几天里都是如此。    闻琴每天都给梁宣说三招“凤舞十九式”,梁宣学会了之后,再练给惑心娘子瞧。惑心娘子便开始想破解的招数,每每到了晚上的时候便有了,然后又教给梁宣。  这其中又传授给梁宣见招拆招、呼吸吐纳的一些基本要领。梁宣一个人闲了,便开始坐在那里自己思索琢磨,自然也不免动手动脚亲自体会。他也不跟闻琴在一处,也不理会那小狗;闻琴在旁边默默看着,有时候则自己忙活自己的,她的宣哥虽然不来陪自己,但她心里看着欢喜,怎么舍得打扰?    如此忽忽数日,凤舞十九式最后的“天字诀”也被惑心娘子给破解了。天字诀是凤舞十九式里最难、最险的,虽然只有一招,但梁宣足足学到白天方才掌握;惑心娘子看罢之后,连连摇头,大叫道:“罢了罢了!这怎的能成为一招?这就是‘凤舞九天?’简直是不要命的!”自己关上门,一声不响。  梁宣和闻琴彼此面面相觑,都猜想她会不会破得出来?    等到天黑,梁宣和李闻琴想要进屋请惑心娘子吃饭的时候,才发现屋门居然被反锁了。两个人敲了半天,也没有人开门。看窗子,床上也没有人。四处找了下,只得做罢。    一直等到夜半,惑心娘子忽然一推门,自己窜了出来。她几乎是用了轻功自己飞着出来的,落在地上,大笑数声,然后叫道:“玉姬啊玉姬,你这凤舞十九式,终于叫我给破掉了!有生之年,未得见你最后一面,能破了你的生平绝学,我此生也算无憾啦!”便赶紧将最后一招“凤舞九天”演示给梁宣看。    梁宣看完,却愣了。    “小子,怎么了,呆了?”惑心娘子拍了拍他的头。  “这……这怎的如此简单?”梁宣想不明白,最后一招如此奇险,仅凭惑心娘子那简单一招就能破得了?    “嘿嘿!你来,咱俩过过招,试试看我能不能破得了你!”惑心娘子笑道。    梁宣满面狐疑,但是出招绝不含糊。他已经受到了惑心娘子的教导,懂得了许多武功中的基本要领,因此出招已是有板有眼。他咬牙使出了那招“凤舞九天”,可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手中的枯枝就已经被打落在地。    怎么可能?    “小子,信了么?告诉你,招数在准,不在多!不管多复杂的招数,总有破绽,只需要抓住最关键的那一环,一击而破,这才是拆招的精要!”  梁宣恍然大悟:“是了,是我想得太复杂了,其实拆招的关键,是要心中有招,不能跟着对方的路数走,要有自己的建树!”  “你能领会到这一点,也很不容易了。”  闻琴道:“这么说来,一切都结束了?”  惑心娘子笑道:“可不是?都结束了,你个小丫头不用费脑筋想啦!”    闻琴嘻嘻一笑,蹲下身将小狗抱起来,又是抛又是抱的,梁宣则自己又跑到另一边,将最后一招的破解练一遍,然后又从头到尾将“凤舞十九式”的“惑心娘子增补版本”演了一遍,又将破解之法演了一遍。    到了夜里,梁宣在床上躺着,还是兴奋地睡不着。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白天的那一招,以及这连日来所学的“凤舞十九式”和破解的招数,越想越觉得有趣。    他一闭上眼,那些动作就不自觉地进入到他的脑海里,在眼前晃来晃去。  梁宣渐渐地进入梦乡。    ※※※※※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自己身体内油然升起。    朦胧中,梁宣觉得自己下腹中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似乎是一条蛇。他翻了翻身子,以为是在做梦。  那蛇从自己体内钻来钻去,轻轻缓缓,竟然让他觉得很舒坦,仿佛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将要飞起来一般。    他就着这种奇异舒服的感觉,那一天的劳累都渐渐散去了,睡得越来越沉……    闻琴也早已经入睡,怀里搂抱着那只小狗。梁宣在她身后不远,中间磊了几块砖头以避嫌。惑心娘子则倚在墙角,歪着头,一只手伸向了窗边。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产生了细微的嘶喊。    闻琴本来睡得就不沉,这下子惊醒了,她睁开眼,就看见惑心娘子已经立起身来,朝自己身后看去。  闻琴心里一惊,连忙转过身,等到看到眼前的一切,她叫了一声,连忙扑过去。    梁宣浑身抽搐,颤抖不已,好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一般,在床上翻来覆去打起滚来。    “宣哥!你怎么了!”闻琴喊道。  “难受得紧!好像身体里有千百条蛇在钻来钻去!钻来钻去!我快要被他们撕扯开似的!”梁宣咬牙叫道,他挣扎着爬起来,身子又蜷缩起来,两手乱抓,“快!琴儿,帮我把他们揪出来!他们……他们好像要往外面钻!老天!快救救我!”    闻琴抱住他的身子,左右看看,急得直冒汗,眼珠打转:“没有……没有蛇啊!”    梁宣越挣扎越厉害,他身子力气很大,这时候更是难以制服。  黑暗中,惑心娘子沉声喊道:“小子!屏住气!”  梁宣依言行事,可是体内仍然翻江倒海,痛苦不已,而且四肢百骸都开始热起来,好像要燃烧起来一样。    “姑姑,他这是怎么了!”  “来,扶他坐起来!”    可是闻琴哪里扶得起来,她刚一碰梁宣,梁宣就大叫一声,一拳捶向她心窝,闻琴应声倒在一边。    “梁宣!清醒!”惑心娘子拍了拍他的脸,反而被梁宣倏忽一下子翻手将手掌扣住。惑心娘子面上一寒,另一只手立即封上了他身上几处大穴。  梁宣被点了穴,浑身动弹不得,这下子更加难受,只是大叫。    惑心娘子手搭上了他的手腕,暗自把脉,另一边闻琴这才缓缓地爬起来。方才梁宣这一拳,力道非常大,她怎么能受得了?喉头一股湿滑的东西忽然涌上来,闻琴忍不住吐在手掌,拿起来一看,心里一惊:血!    闻琴深深地喘了口气,两手撑在床上,摸着黑,叫道:“姑姑!我宣哥怎样!”    “我也不知!看脉象不像是中毒!”惑心娘子略一沉吟,立即吩咐道:“丫头,弄盆冷水来,再搭块毛巾,给他擦身子,这孩子现在浑身都发烫!”  闻琴应了一声,立马爬下床。    闻琴脚步虚浮,出了门,天上浓云密布,月亮被云彩挡在后面,四下里一片漆黑。她一出门,身后那小狗就跟了出来,汪汪叫着。闻琴来不及理会,自己翻出了平时用的破盆,思想了一番小石桥在的方位,索性摸着黑出去了。    小石桥就在荒园不远,这几日他们平时汲水就到这桥下,闻琴还熟悉道路。到了桥下,险些滑了一跤,她赶紧提了一盆水,身后小狗还寸步不离地跟着,又在跟她闹。    “狗儿,别闹!”闻琴着急地喊道,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宣哥到底犯的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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