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笈玄会历来是道门最盛大的集会,非出类拔萃者不得参与。练峨眉身为苦境道门翘楚,自然有这个资格的,不仅如此,她还可以带一名弟子过去。琅笈玄会的名额有限,其他各派往往人数过百也未必能轮到一个名额,而实际人口不过四个的萍山一脉,竟分到了两个名额,可见练峨眉威望之盛。    宫紫蕊本来以为师父会在三个弟子中间考校一番再决定带谁参加,不料练峨眉直接宣布会带练无瑕同去。在那一刻,练无瑕分明看见了宫紫蕊眼底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她犹豫了一下,仍向着上方的练峨眉应诺。    那天宫紫蕊一直心不在焉,就连饭菜也没有多吃几口,很快的便放下了碗,冲进了演武用的空地,一记“道留萍踪”挥出,竟超常发挥的有了三成火候,声势浩大的轰在了空地边缘的禁制上,然后无声无息的消散了。    “如果是大师姊,这一招绝不可能被禁制无声无息的化解。”宫紫蕊自言自语道,她的神情很冷静,但是因为太冷静,合着那与冷静完全搭不上边的实际表现,反倒让人觉得过了。    “那是当然的,大师姊入师门多年之后,你才上了萍山。她名为师姐,实则是你和小师妹的授业之师,当然是比你强太多了。”她对自己说,“你花了一甲子的时间才摸到了道留萍踪的影子,可大师姊已经修成了天化萍踪绝技……同是清修,大师姊在修行外还忙着教我们,给我们做衣服、做饭,给师父烹茶做点心,还要种药草养鹿——即使你比她专心努力得多,即使师父很少夸赞过大师姊,可事实就是现在的你还不及大师姊半成。”    “宫紫蕊,如此弱小无能的你,何时才能为家人报仇雪恨!”    她喃喃自语,语气激愤而伤心。她身后的暗影里,练无瑕远远地看着,许久方才身化紫色玄光离去。    “你想留守萍山?”练峨眉眉峰一耸。    练无瑕写道:“萍山上野兽极多,舅舅说不清何时会来,让两位师妹单独呆在萍山未免危险,不如让无瑕留下守山。”    “你留下,谁与我同去?”练峨眉问道。    “二师妹武学已小有所成,可以陪母亲同去。”练无瑕恭谨写道。    “她的实力,距离参加琅笈玄会的标准尚远,须弥境历练是为与会的幼弱稚子所设,她年纪已长,亦不能算在其中。”练峨眉淡淡道。在她了然的注视下,练无瑕不再掩饰自己的想法:“二师妹很难受。”    “再难受,她无法胜任也是事实。”练峨眉道,“无瑕,你仔细想想再回答吾,你对紫蕊如何看?”    练无瑕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眼现明悟:“紫蕊有志却无心。”    “正是如此。”练峨眉颔首。    宫紫蕊资质颇佳,如能潜心修道,假日时日成就必不在玄宗六弦中的赤云染之下。表面上看来,她也确是按着这条路走的。她能吃苦,也对自己下得了狠心,所以道法精进速度虽比不得练无瑕这等天才,却也是远胜世人多矣,可惜偏偏在最关键之处有了差错——仙道绝情,她却爱恶之心过重,这或许是宫家姐妹源自血缘的性格,但这确乎是阻止宫紫蕊修行有成的最大迷障。更何况,宫紫蕊修行的目的是为了掌握力量报仇雪恨,而非得道成仙。    “承认自己不如别人,不是认输,而是在认识自己之后迈向更强的阶梯。在这一点上,紫蕊的表现不尽如人意。”练峨眉叹道。    练无瑕却不赞同义母的话,想了想写道:“心性虽是天生,但只要善加琢磨,并非不可补救,无瑕相信二师妹。”    见小女孩眼底满是不自知的坚定之色,练峨眉有些晃神。倘使没有那场战争,没有为练峨眉所救,练无瑕本来的命运轨迹又当延伸向何方?这孩子天性和婉腼腆,似乎天生就该是个随波逐流的受气包,更别提还有那契奴的不堪身份,因着练峨眉的横加插手,竟也养成了云霆万钧的持重威仪。可见天性是一回事,后天的打磨又是一回事。    “且看她日后如何吧。”说到这里,练峨眉话锋一转,“那你呢?自愿将资格让与紫蕊,你不难过吗?”    练无瑕有些赧然的垂了垂眼,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像蝴蝶扑闪双翅的轻微,胭脂点染的光泽,灵秀而姣美:“其实无瑕也不是十分想去,只是母亲要去,无瑕便想跟着。”    “紫蕊过于刚硬,你却失于绵软。”练峨眉似乎有几分无奈,“须知为人处世固然要学会让步,该有的原则却也不能丢。否则本意是助人,让他人看来却是你太过软弱可欺,益发的得寸进尺,反而助长了他人的恶念。所以必要的坚持,不仅是为己,也是为人。不争是争,然而必要之时,该争的不能不争。”    “无瑕记住了。”练无瑕并不十分明白练峨眉的意思,每当这时她都会选择记下来,留待日后慢慢去思考领悟,“无瑕会尽量改正。”    谁知练峨眉定定的看着她,半晌之后忽然罕见的叹了气:“不改也好。”    “于你而言,绵软一些或者才是幸事。”    这一点小小的风波,最终以练峨眉维持原判带练无瑕赴会而告终,不过她也答允给宫紫蕊一个机会,只要在她回来前能将道留萍踪练出五成火候,便让她参加下一届琅笈玄会。宫紫蕊果然没让练峨眉失望,加倍的勤奋修炼,果然完成了目标,之后更是在接下来的琅笈玄会上顿悟,修成了十成火候的道留萍踪,比练峨眉事先估计的还要早上百年。    宫紫蕊的突飞猛进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有家仇在身,她从拜师伊始便处在一种逼着自己一刻不停前进的焦躁之中,进境速度并不慢,偏偏上头压着一个练无瑕,修为资质远胜于她不说,要命的是看起来还只是个小小的孩童。错误的参照物使得宫紫蕊的心一直在“终于有进步了-和大师姊比可以忽略不计-大师姊看起来那么小我都比她大得多竟然差了那么远-看来我是真的很差劲-怎么办这么下去哪年哪月才能报仇”中起起伏伏。等到终于在琅笈玄会上见识了同龄人的层次,才认识到了看似稚弱的大师姊确实是同辈人中的翘楚,也清楚的感觉到自己也是不弱的。她的资质和底子本就不差,一旦摆正了心态,修为自然精进。练无瑕为师妹开心之余,决定正式教她断萍殇。练峨眉却道不忙,向宫紫蕊道:“时机已到,你可以下山了。”    宫紫蕊喜笑颜开,当天就行李一背预备下山。临行前,练峨眉召她来,练无瑕不在,金战战也不在,只有她们师徒二人。练峨眉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紫蕊,你性情坚毅,心气高远,是吾座下弟子中的第一。他日广积功德,在人间布道,光扬萍山门楣,单看你的努力了。”    宫紫蕊脸露诧异之色,她从未想过师父对自己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更没想到她对自己报了如此大的期待。可广积功德、布道、振兴门户的重任如果单归了自己的话,又置大师姊于何地?毕竟她才是萍山仙道的法嗣啊!    “她不适合。”练峨眉道,看着二徒弟眼底的震惊之色,她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道,“因家仇之故,你多年来心中嗔怨深种,深碍修行,此去便一并做个了结。切记持守道心,湛然不动,莫要辜负了吾之期望。”    大仇将报,又蒙师长重视,宫紫蕊心底的疑惑立刻被淡淡的喜悦填满,恭敬道:“谨遵师父慈训。”    以此届琅笈玄会为分界线,宫紫蕊的心理问题告一段落,解决的算是十分圆满,只是留下了一个与她无关的后遗症——    “那位蔺师叔又来了,大师姊,师父叫你出去挡一挡!”金战战嘟哝道,“他一来总要嚷着和师父打架,明知道师父不会见他还是要来,真是烦死人!”    练无瑕不予置评,直接从灶下抽出一根长长的硬柴,抄在手里就动如脱兔的杀将了出去。    事实上,被金战战腹诽“烦死人”的云飘渺蔺无双不仅生得一点也不烦人,反而相貌是罕有的特秀俊雅。握着拂尘的手极白,婴儿无法比其莹润,美玉无法拟其灵透,偏偏道袍是极深的墨色,眼尾斜飞一撇朱红,衬得整个人白皙得近乎冷冽,于那云深雾涌之中生生多出了几分萧萧肃肃的深不可测来。    他正候在山门之外,见练无瑕倒提着快抵得上大半个她身长的硬柴过来,端端正正的朝自己行了个礼。应是早有预料出来的不会是练峨眉,蔺无双倒也没有多少失望之色,只是略有不渝的取下背上的长剑,一言不发的连剑带鞘就比划了一连串招式。他的动作不快,却极是玄妙,暗藏无数变化于其中,饶是练无瑕有过目不忘之能,也颇费了番心力才尽数记住。她在心底默默演示了几遍,横持木柴,虎虎生风的舞了起来。蔺无双淡淡的看着,偶尔出言纠正几个小偏差,待她演练完第三遍时终于点了头。练无瑕立刻收式,再度向他躬身一揖,立刻返回十里蒲团,在练峨眉面前依样演示了一番。    “此招以天越萍踪即可破之,只需如此如此……”练峨眉沉吟片刻,叮嘱道。天越萍踪本就是练无瑕近来练熟了的,闻言立刻会意,如言又向蔺无双演示了一遍,结束后深深一礼,“敬请指教”的意思呼之欲出。    眼见自己辛苦琢磨出的招式又被轻松破掉,蔺无双遍身锐意微微一顿,继而迅速攀升,无形的气浪排山倒海的四方卷席,云气千条万缕的澎湃着,惊起飞鸟无数。“吾会再来讨教。”他硬梆梆的抛下这么一句,拂袖而去。    蔺师叔火气挺大。练无瑕站在迷雾中目送他离开,心底颇为感慨。    要说蔺无双与练峨眉也真是“既生瑜何生亮”的非典型孽缘。两人同是在琅笈玄会上一时风头无二的人物,只是练峨眉崭露头角的时候蔺无双尚在苦境悟道,蔺无双风头大盛之时练峨眉又隐居萍山修炼,乃至于本届琅笈玄会竟然是这两位同负盛誉的道门绝顶人物头一回碰面。练峨眉性情稳重皓洁,早已不是少年时锐意争胜的脾气,蔺无双却是高傲自负,目下无尘,他自出道以来便被誉为当世奇才,偏偏头顶总有个有着“不世之器”的练峨眉压着,心中早存了一争高下的意愿,此回终于逮着机会,焉肯放过?    据目击者宫紫蕊称,当时蔺无双负剑而立,衣袂飘飘,端的清绝飘渺不似人间中人。他订下一招定胜负的约定时,眉目间意气纵横,虽是俊秀如好女,却是十分睥睨狂傲之态——然后这位高傲飘逸的先天人就被练峨眉一招天化萍踪引动九天风云,由封云山的山顶活活的一路给轰进了数千仞深的山腹之中。    据说,目睹这一幕的在场之人纷纷感受到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疼痛。    对于蔺无双的惜败于人,明眼人的评价均是“三分轻敌七分不敌”,亦即,即使没有轻敌,蔺无双对上练峨眉也是不敌的。这一事实,于这位眼高于顶的天才人物而言,怎一个打击了得?故而三番四次的上门挑战,想要一雪前耻,却架不住练峨眉静坐道场之中,只派了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小哑徒出来接待,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好藉由那哑徒传招给练峨眉一较高下,谁知就是这样也一次都没能占得了上风。每回都是踌躇满志的来,垂头丧气的走,再打叠起百般斗志,重振旗鼓继续来萍山被打脸。    虽说道漫漫其修远兮,吾辈将上下而求索,可蔺师叔这求索的过程也忒漫漫了点儿。可怜一代先天高人,竟沦落到被黄毛丫头金战战嘲笑“烦死人”的境地,练无瑕都有些同情他了。她将自己的想法写给练峨眉看,后者在脑中临摹了下云流飘逸的蔺无双被小徒儿跳着脚抱怨的情景,唇角不觉轻勾。浅浅的弧度,令练无瑕不禁看痴了去——    恍如春冰乍融,初暖浅水中沉浮的一带萍荇翠色,呼吸着两岸的鲜柳曼倩,三月和风里,不胜依依。    很美。    萍山练峨眉的笑容,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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