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鹏    周中微讶,以为这个时辰,看榜的人都走了,只有他一人姗姗来迟。毕竟谁在功名前也难淡定自若,不想却有人跟他同样淡然自处。周中兴起相交之意,眼光粗粗扫过团案,见内圈第十八位正是他自己的名字,立马扭头朝向身旁之人,准备招呼一声,却猛地想到有他这种淡定的心态,也有人担心不中,羞于人前看榜,才趁着没人偷偷地来看榜。这样一想,周中顿觉不知该如何开口。    似觉察周中之意,此人转过身拱手道:“兄台,可有事?”    周中愣住,倘不是此人身上着的是学子衫,他定当他是个庄家汉子,况且这学子衫在他身上极不合适宜,像庄户汉子硬装书生,一股违合感扑面而来。尤其那双手,打眼一看就是一双庄家人的手。若是换身换身短褐,说他是个庄家汉子,也无人不信。    此人也不恼,大大方方由着周中打量。周中收敛目光,拱手歉意道:“老朽唐突。”    “无事。”此人声音极其哄亮,目光清明无一丝惭意,坦坦荡荡。    见此,周中收起心中愧意,道出目的:“在下周中,心中颇有些好奇阁下为何如此晚才来看榜。”    “在下刘鹏,第五十名。”刘鹏道出名谓的时候顺带把自己的名次说了出来,才咧嘴笑道:“因为我怕人多挤得慌。”    周中同样笑道:“老朽腆居第十八,容老朽托个大,称阁下为贤弟,贤弟心胸开阔。”    “那里,那里。”刘鹏摆手道,“头次下场,我也跟慌着脚似的,头天晚上给烙饼似的,一宿没睡,天刚亮就爬了起来守着这里看榜,那次我的鞋子头巾都挤掉了。后来就懒怠,反正团案就在那里,早看晚看都一样,它又没长脚跑不掉的。”    听得这话,周中唇角扬了起来,心道一声英雄所见略同,嘴上却道:“正是,老朽年迈,受不得挤。”    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刘鹏又道:“在下运道不错。”神情掩饰不住的得意。    第五十名怎么会是运道不错呢?奇怪的是周中瞬时明白,的确运道不错,差点就是孙山之外了。    周中抚掌大笑,“果真好运道。”    两人相谈甚欢,一会功夫就称兄道弟,找了间茶铺继续话谈,不过一会周中就把刘鹏的情形知道了个底朝天。    刘鹏家住吴县近郊,家中贫困读不起书。幼时在外面玩耍,听得读书声,甚是好奇,沿着声音去了私塾,躲在窗外偷听,就这么一回,他的心就给勾住了。自此日日在窗外偷听,不幸一日让夫子瞧着,找上家门,想着多收一个学生。刘家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刘鹏在几个兄弟姐妹中即不年长又不年幼,父母没拿他当一会事,且读书费钱,他们那舍得掏出辛苦钱供儿子读书,自是一口回绝了夫子。刘鹏就自己想法子,先是下河捉鱼上树掏鸟蛋给夫子送过去,只求能在窗外听几句。夫子收了东西也不管他,由着他在外面听。后来,他更是趁着农闲四处找活干赚些铜板给夫子,让夫子教他读书。这样过了一二年,让他娘老子发现了,狠狠地打了一顿,说他好好的钱不知拿回家偏扔给夫子。又找上夫子大闹了一场,说夫子欺刘鹏年小,骗钱。夫子原本就看见这点铜板的份上才教他一二,让他娘老子这么一闹,夫子也生了气,扔回这几十个铜板,再不允刘鹏在外面偷听。    刘鹏没法,小小年纪去县里茶馆做了跑堂。凡是遇着书生,就殷勤些,赏钱也不要,只请人家教几个字,晚上就用树枝在地上写字。等字识得多了又请人解意,再后来又请人指点几句诗书。除了基本的吃喝,他挣下的钱全拿去买了书,什么千字文,琼林幼学等等。几年下来也背得烂熟,学了一肚子的杂长杂八的东西,又学得不精,好些诗句皆是半懂不懂。再后来为省着书本钱,他又识得几个字,去书铺做了伙计。白天在铺子卖书,晚上就在铺子里搭块板子睡,趁机对着月亮看书,不懂的地方就用笔粘着水在木板上写上百来遍记在心头,等白日再请教别人。凡是到书铺买书的,他都殷勤备至,赔着笑说着好话,求别人讲解他不懂的地方。再后来他把四书五经也给读了,跟着别人学起做文章来,还掏钱请人指点一二。就这样读到二十好几,自己跑去考秀才,参加县试,自然是不中的。因这一回考试,让他娘老子给发现他在外面偷偷读书,把挣的钱花过净光,气得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也不准他留在县里,拖了他回家种田。可他死心不改,背着爹娘依然读书写文章,他爹娘痛打了他好多回,见他依旧如故,也不愿意管他,媳妇也不给他娶,把他一人单独分了出去。    分家后,他倒成了入水的鱼,农忙时白日在家里种田,晚上就练字,为了省钱,用的秃了的笔沾上墨汁写在一块木板上,写好了就用水洗掉下次再用。农闲时就跑到县城里找活,钱多钱少不在乎,只要肯给他书看,肯指点他的文章一二。为此他还给一个童生家白干了一年的农活,就指望上晌跟着听一二个时辰的课。就这样靠着卖力气,靠着厚脸皮,他学了读书学了文章。再后来凡是挣了足够的钱,他就下场去试试,没有钱就不下场,到了如今也不过考了五回县试,中了两回,回回都是末尾。前一回中得县试,府试落第,第二回就是今年这一次。    听了这一番话,周中又是感慨又是敬佩又是怜惜,心中五味陈杂。感慨的是倘若原身也是如此作为,周家那会败落。敬佩的是他能持之以恒。又怜惜他读书的艰辛,不禁道一声:“贤弟受苦了。”    “不苦,有啥苦的。”刘鹏甚是豁达,“家中无银钱,爹娘生了我一场,养大我已尽为父为母之义,再说家中兄弟姐妹几人,没得为了我读书倾家荡产的理。我有双手双脚能挣钱让自己读书就读书,能让自己下场考试就下场考试。“    似乎看出周中心中的怜惜,刘鹏拍拍周中的肩膀,道:“我读书是因为读书让我心喜,既然让我心喜,其余外物又有何忧。”    周中沉默片刻,喟叹他不如也。    刘鹏笑笑,“可否让我拜读周兄的文章一二?”    周中收起心情,两人议起文章来。    周中眉头皱起,要说刘鹏的资质是不错的,起码比原身强,要不也不会凭着野路子东拼西凑的学习还能过了县试。只是究竟没有系统学习又没有良师指点,功底到底差了一些,措词也不甚好,文意也不够清晰。    周中起了怜才之意,提议刘鹏去他家暂住一段时日,互相切磋学习。    刘鹏早从周中文章看出自己的不足,起了向学之意。听到周中的邀请,心知他有相帮之意,立时起身长揖,大恩不言谢,只是牢记心中。刘鹏也不多话,去客栈拎了包袱就随周中去了石桥村。    报喜的也有规矩,县试是秀才的头场打底考试,难度相对后面的府试,院试是最易的,自然不是五十名都去报喜,只有前十名,才有衙役去报喜。也因此周家人尚不知周中考中没,一家子人忧心冲冲。怕他考中又怕他考不中。周中考秀才考了几十年,周家人多多少少知道科举的规矩,凡是有报喜的,是中了前十名,童生也有九成把握。既然没有人报喜,前十肯定没中,至于中没中,看周中读书的模样倒觉得可能性大,只是怕名次不高,府试难过。于是一家子商量后,怕让周中难过,一家子当没事般,该干嘛干嘛。开春后农活多,也没有人上周家打听 ,村里人也不知周中去考试这会事,埋头在地里干活。    等周中回到家中,就看到一家子照常下地的下地,做家务的做家务,压根没有担忧周中考中与否的忐忑不安模样。    周中肚内一思量,就明白关窍所在,也不点明。只是把刘鹏指给大家认识,又让邵氏安排他吃住。这是周中头次带书生回家,邵氏找来周秀私下问问,周中如何跟人认识的。周秀把刘鹏的情形一说,邵氏倒是甚为怜惜,又长叹,倘若周中之前也是如此,周家那能败落。不说在外面看人脸色当个伙计,起码可以做个帐房先生,也能挣得些家财,邵氏也只是心中叹息而已没有显出来,只是更加坚定了孙子们念书的想法,不说像刘鹏这样辛苦,只求不败家又能中个童生,她就欣慰不已。可她那里知道像刘鹏这般读书是要天分的。    家中实在没有多余的房间给刘鹏住下,邵氏在堂屋安了一张床,两张长凳上面放一块板子再放上被褥就是一张床,白天收起来,晚上铺开就睡。刘鹏也不讲究这些,看周家忙于农活,也跟着早起下地干活,下晌才跟着周中一起读书。周中和邵氏拦都拦不住他,周中看着他道:“我可不是请人回来种田的。”    刘鹏露出大牙笑道:“我是做惯了农活的,并不觉得累。”至于白吃白住,用干活来抵刘鹏并没有说出来,他没把周中当那夫子,自个儿也没把自个儿当那长工,只是凭着本能地尽力帮一把而已。    周中看了他一会,方道:“你在我家干活,那你家中田地呢?”    刘鹏摸着脑袋嘿嘿笑了,黑黑的脸上有些许羞色,直说:“我走之前跟人家说了,若是我没有回去就帮我种田地。”    周中摇头,打定主意到时候给些银子于他。    自此,周中就随他。不过他实在是勤快,干活的好把式,有了他,周家的农活干的飞快。村里人见了忍不住打听一二,周秀笑道是个读书人,旁人却不信,那个读书人会愣锄头干活,还干的又好又快。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