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子    眨眼间,围拢的人群退的干干净净,周家院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邵氏却在院门边呆想半日,倘或日子一直过的苦,别人或许道声可怜,偶尔接济一下彰显自己的菩萨心肠。周家却不同,原来的日子有多红火,多羡艳,后来落败就有多不屑。说起周家,村里人哪个不道活该。    可刚才,邵氏仿佛回到她才进周家时。那会,每入冬,周父周母就会去镇上采办过冬的物什,把牛车装得满满的,进村就惹来村里人啧啧声,再笑一句,“周家又要猫冬了。”    猫冬是北方的习俗,因北方一到冬天,大雪纷纷,雪足有丈来厚,出不得门,只好在家里窝冬。    周家几辈子孙不昌,一直寻医求药。周中的祖父不知从何处听来一个法子,猫冬。每到冬天家中人不出外干活,尤其最冷那几天连屋子也少出,窝在屋里整治吃食汤水调补身体。日久下来,猫冬这种习俗就传了下来。至到周家穷困潦倒,才断了猫冬这一习俗。    邵氏微叹口气,转身回屋。    昨儿吃了周中的气,又让邓二排揎了一顿,即便剌了周秀两口子几句,邓二婶心中仍旧不痛快。她心中不痛快,自然也不能让别人痛快。听说周中坐着马车带了一车子的东西,她立马跑了过来,趁着人多拿些东西回去,实在不行,也得想着法子找茬,骂周家出一顿气。    不想周中三言二语打发了村里人去,她怎能心甘。待在家门口,看着人都走了,又溜了过来。见邵氏要进屋,赶紧喊道“周嫂子,周嫂子。”    “你不是回去了吗?”邵氏眉心跳了跳。    “这不是我刚想起你家有猫冬的习俗。”邓二婶走到邵氏身边,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往周家堂屋走去,“我还没见过猫冬要准备啥东西,好嫂子,让我进去瞧瞧涨涨见识也好。”    邵氏扯了扯嘴角,甩开她的手,“我们家这个光景,能吃个饱饭就是菩萨保佑了,那敢猫冬。”说完,一点不客气地推着邓二婶出去,栓上院门。    邓二婶温言软语一番还给推出了门,连个根草都没有捞着,又想着昨日的事,顿时火冒三丈,在周家院门外拉开了架势,又是跳脚,又是拍着胸膛骂人,一张利嘴,什么脏的臭的都来。    邵氏气得嘴直哆嗦,半晌说不出话。    周中和大孙子演了一出双簧臊走村里人,打发走大孙子。自个儿坐下撸狗,自他进院子,旺旺都迎了出来,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就在他脚边躺着不出声,若不注意,都不知道这里有条狗。拍拍狗头,周中磨墨写文,顺便练练字。上辈子他也学过毛笔字,写出来的字勉强算的工整,才没露了馅。秃了尖的笔刚拿到手粘上墨汁,就听到邓二婶的话,周中心中颇是不喜。    邓二婶此人,周中知之甚少。原身是从来不管这些,和邓二家住了十来年的邻居,他连邓二的照面都没打过几回,更何况知晓邓二媳妇的脾性。周中估摸着邓二媳妇因昨儿的事故意上门找茬,只是妇道人家说话,没得他一个老头子去插嘴的理。    然外面开始骂声不绝,仔细一听,竟是邓二媳妇一人的声音,好半晌才冒出邵氏的声音,接着是张氏和小邵氏的声音,可惜婆媳三人的声音都给邓二媳妇一人压住了。    周中打开一格窗子,只见邓二媳妇叉腰跳脚样样来得,声气又高,口沫四溅。周中的眉头打了结,又见周秀在院中搓着双手团团乱转,又想上前却又止步。    “老大,进来。“周中道。    “爹,啥事?”周秀进了屋。    “去问问你邓二叔,是不是老的耳都聋了?骨头软得管不住媳妇?”    周秀听了,搓着红通通的手道:“爹,邓二叔管不住邓二婶的。”    “你再问他是不是跟我们周家有仇或有怨?”周中冷冷地道,“如果他还是不过来,你直接去问问邓家长辈。”    “这样不好吧?”周秀小心翼翼地道。    周中皱起眉心问:“为何?”    听这话,父亲竟有问他意见之意,周秀憨厚的脸上露出欢喜,急切道:“村里人的妇人都爱占些便宜,骂个人,只是邓二婶历害了些,这些事在村子里不算啥大事。只是爹让儿子这样问到邓家头上,反倒是我们要跟邓家结仇似的。”    “那就由着你娘被她欺负?” 周中脸上似笑非笑。    周秀声气小了许多,“也不是由着娘给欺负,只是娘不像她是个泼妇,豁得出去不要脸面。娘力气大也不敢推打她,怕她赖在我们家,要我们供她吃供她喝。”    “照你这样说,我们家就该由着她堵在门口骂?”周中脸上的那一抹笑影全没了,看着面前的八尺男儿,怀疑是不是周父周母把他教傻了。    周秀低了头不敢说话,前儿他还在想,爹自从生病后,脾气变好许多,也不整天摆着张臭脸,不想生起气来比往日更甚。    “说啊,怎么不说?”周中喉咙里含着怒气,“老子让你说话。”    周秀身子一抖,喃喃道:“骂累了自然就不骂了。”    “混帐,你就这样孝顺你母亲的?”周中喉咙中的火气喷薄而出,炙烧得周秀出了一身冷汗,扑通跪在地上。    外面邓二媳妇的骂声一声比一声高,像夏日的雷阵雨又急又快,把邵氏婆媳三人的声音压得听不到丁点。    周中目光落在面前周秀的头顶,发髻胡乱地用草藤挽着,身上的棉袄打了好几块补丁,想来里面的棉絮定是用了好几年,怕是又硬又死,一点也不暖和。想着身上暖洋洋的棉袄,没由来的胸中的火气就被一阵水浇灭,周中叹息,伸手扶起他,让他坐在杌子上。    子不教,父之过。    是原身的错,也是他的错,他接受了这具身体,自然也要接受这具身体的过往。如今该他行施父亲的职责的时候,周中道:“你见过她跟赵里正家的骂过?”    周秀想了一下,摇头。    “你小时,她跟你奶奶,你娘骂过架?”    周秀回想了一会又摇头。    “她什么时候开始跟你娘骂架的?”周中循循善诱。    忽地,像开了窍似的,周秀抬起头看着周中,双眼发红,哽咽道:“爹,我错了。我不孝,让娘受人欺负。”    “还来得及。”周中从怀里掏出根泛白的旧帕子递过去,“擦擦。”    周秀接过帕子塞进怀里,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下,站起来道:“爹,我马上找邓二去。”    “去吧。”周中看了看他怀里,欲言又止,挥手让他去了。    窗外高大的身影走过,周中失笑,他自己也未尝有多历害,不过幸运地比旁人多了一世的记忆,学习过五千年的文明,按上辈子的话来说,他会装而已。    不过一会,邓二带着儿子把邓二婶连拖带拉扯了回去。    周秀兴冲冲地回屋向周中禀报,眼中满是仰慕,“爹,我才说一二句话,邓二叔就跟着出来把人给带走了。”    “邓二叔还是知理的,只是怕婆娘。”    “真的吗?”周中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也不看他,自己拿起笔重新写起文来。    脑袋得多用用才不会生锈。    周秀站在那里把邓二叔的所说的话都想了一遍,也没想出个啥来。想想问问爹,又见他在一笔一画地写着字。    屋里,静悄悄地,周秀不由的屏住了呼吸。    周中写完一篇文,见周秀仍呆立在那里,遂道:“没想出个甚来?”    周秀点头道:“爹,之前你一心读书,不晓得邓二叔是个胆小的,经常让邓二婶骂得连个屁都不敢放。”    “如果正如你说,邓二这样没用,那刚才怎么能把人给弄回去?”周中缓缓道,“邓二是胆小,也是怕媳妇。倘若那天邓二婶给赵里正的媳妇吵了起来,你想邓二会窝在家里不出门吗?”    “究根到底,是我们家势弱罢。”    周秀蹲下身子,抱着脑袋,“爹,是儿子没用,没用……”    “我还在,那能轮到你说没用,要说也是说我没用,是我带累了你们。”周中的语气有些惆怅。    “不是,爹,爹……”周秀站起身,束着手,不知如何安慰周中。    周中用砚台压好文章,收起笔墨,道:“等爹空了,你学着识几个字。”    “识字?”周秀眼一团亮光划过,急忙摆手,“不学,不学。”    周中瞪眼,“又不是让你去考功名?识几个字,写契也不会让人给卖了。”    周秀挠挠后脑勺,小声道:“娘知道了会骂人的。”    “我自有主意。”周中道,“我买了五床棉被,别省着,大家都用新棉被。还有些粮食,让你娘看着办,告诉她不准做糠饭。”    周中想了想,没有遗漏,吩咐:“去吧。”    那边邵氏婆媳三人进了堂屋,二娃扑进邵氏怀里,“奶奶,邓二奶奶好坏,骂我们家。”    邵氏搂着二娃摩挲,温声哄着:“二娃乖,别怕,奶奶把邓二奶奶骂回去了。”    大丫端上水,先递给邵氏,邵氏就着大丫的手狠狠地喝了几口,“也给你娘和二婶水喝,邓二婆娘,一张嘴忒会骂人。“    “可不是。”张氏道,“我们三个人竟然骂不过她一个人,也不知道她吃了啥,舌头转得飞快。”    小邵氏温温柔柔道:“亏得邓二叔脾气好,要不谁家容得了这样婆娘?”    周秀转了周中的话,邵氏听了,不由地愣住,周中自来是甩手掌柜,百事不问。今儿太阳打西头出?不仅带回一车的东西,还知道分派。    堂屋里堆着五个大包袱,大小竹篓,差不多十来个。邵氏带着两个儿媳妇拆东西,先打开一个包袱,果然是床棉被,厚实暖和。又打开大大小小的竹篓,白米,杂粮……肉。    每打开一个,屋里大人小孩都倒抽了两口气,到最后,抽气声变成了尖叫,大娃二娃嗷嗷叫,“肉,肉,有肉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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