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不疾不徐转着方向盘,驱车上了路。  周菡萏坐在副驾,大气都不敢出,如果不是窗关着,她心都快跳到外头去了。    密闭的两人空间可比上回并排走路更叫人局促,周菡萏都不晓得手该怎么摆才合适,只能攥着背包肩带,静静低着头,一言不发。  车启动后有自动播放音乐,英文歌,旋律很熟悉,周菡萏曾在夜音电台听过。  林老师也专心开着车,似乎也没有与自己搭话的打算。    用早茶的地方在青园茶社,离学校并不远,两个红绿灯便到了。  青园是市里头的老字号茶社了,都十点多了仍旧人来人往,走出门的食客脸上大多带着餍足笑意。  刹好车子,周菡萏解掉安全带,忙不迭下了车,跟密室逃脱似的。直到青天白日下,她起伏不定的心才缓和些许。  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林渊大概摸懂了小女孩无所适从的心态,不光是男女有别,想来两人的身份差距也让她这一程变得有些难熬了吧。  他了然一笑,跟着下车。    周菡萏还没进店,背好了包,乖生地等着他。  林渊把车钥匙放回裤兜,行至她身侧:“进去吧。”  周菡萏这才如梦初醒,连连应道:“哦、嗯,好的。”  目光只敢与他有极为短促的接触,接着就拔足往里走。    林渊跟在她身后,到底快临近中午,店里的空座也好找了些。  他说:“你挑个地方坐。”  后脑是清风拂林般的声线,周菡萏背脊一绷,点了下头。  她抬起脸,黑眼仁儿轱辘转,瞥见一处靠窗的四座,回头问:“你喜欢靠窗坐吗?”  林渊回:“我随意,你喜欢就行。”    你喜欢就行……  你喜欢……    周菡萏倏地转回去,好不争气啊,身上的热量控制系统再度失灵,脸又红透。  她快步往目标座椅走,这家茶社古香古色,椅背桌肚都红漆雕花。  林渊在她对面坐定,服务生送来两杯清茶,青瓷杯子,釉质纹路,很是玲珑剔透。    菜单被放到周菡萏面前,林渊下巴微扬:“看看想吃什么。”  周菡萏敛目盯着青花瓷底纸张之上,整齐排列的小字,都是各色早点,汤包馄饨面条豆浆,应有尽有。    “我随便的,”周菡萏看得眼花缭乱,又怕自己点得不是老师爱吃的,一是找不准主意,只得把纸张推回去:“林老师,你点吧。”  林渊也没推辞,握起铅笔,勾画起来,一边问:“蟹黄汤包吃吗?”  周菡萏点头。  没听见她答话,林渊扬眸瞧她一眼,以作询问。  周菡萏讷讷道:“吃的。”  “烧麦呢?”  “嗯。”  “面还是馄饨?”  “馄饨吧……”  “大馄饨小馄饨?”  “小的。”  “嗯。”  “喝点什么吗?”  “不、不了。”  “好。”  说完便把餐单递出去,服务生笑着接过,转身离去。    他点得大刀阔斧,却也思虑周详,有种格外迷人的利落细致,完美破解自己的选择困难症。  应该也是和不少女孩子吃过饭吧,周菡萏不自觉拓展延伸到这一点,心里当即吃味得很,好像提前浇上了桌旁瓶罐里边的陈醋。    留意到他好像只问了馄饨的事,周菡萏问:“老师你没点主食吗?”  “点了,”林渊回道:“阳春面。”  周菡萏恍然:“哦……对……”他要吃什么又不必跟她报备,只能问别的转移自己这多此一举的反应:“这儿的阳春面好吃吗?”  被她迷糊样子逗乐,林渊回:“你没吃过?你想吃我可以跟你换。”  周菡萏点头,立马又摇头。是没吃过,可是不用换的。  林渊仍是笑着:“换还是不换?”  周菡萏匆忙说:“不用换。”  “嗯。”他敛眼端茶,抿了口,唇畔笑意未淡。    一会,服务员送来一笼蟹黄汤包,嫩白皮薄得几乎能瞧见里头隐约晃动的鲜美鸡汁。  林渊拿起一旁醋,悬空挑眉问:“要么?”  周菡萏立即双手奉上自己跟前一丁点大的小瓷碟。  她拘谨如给皇帝呈上奏折,林渊又忍不住弯起嘴角,为她倒了些。  给自己也添上,他把醋放回原处,又说:“不用和我客气,又不在学校。”  周菡萏耳根微烫,声音弱不可闻:“我没客气……”  一边佯装胆子大地夹了只小包子,都知这蟹黄包皮软又滑腻,两根筷子一个没卡紧,扑通掉进了醋蝶里。    醋液四溅——    啊,周菡萏轻嘘,慌忙闪避,又飞快搁下筷子,居然在林老师面前高出这般糗态,她难堪得满脸通红,周身血液细胞都成了烧开的水。  不知所措地低头一瞄,白色的T恤袖口也渗了黄点,桌面也是,刚要去找抽纸,对面人已经递来一张洁白纸巾。  周菡萏垂眼接过去,不敢看他,甚至是那手,只说:“对不起!对不起!”  林渊收回手:“又没溅我身上,不用对不起。”  说着自己夹了一只小笼包,稳当当送到她碗里。  “谢谢老师。”欲哭无泪,周菡萏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好了,想钻到凳子下面就此消失,再把林老师记忆清除。    林渊看她脸还红扑扑的,手忙脚乱,转开话题道:“吃吧,别烫到。”  “好。”周菡萏伏首,埋低上身,心不在焉咬着,连鸡汤嫩肉都吊不起她任何兴致。  林老师一定会认为她冒冒失失,对她留下坏印象了。    她不吭声,林渊知她一定是沉浸在自己那一片纠结低沉的情绪小天地,想拉她出来,化解女孩的尴尬:“怎么想看话剧了。”  周菡萏一愣:“因为没看过。”因为……那是你的票啊。  “是暗恋桃花源没看过,还是一部话剧都没看过?”  周菡萏嚼完那点包子皮,艰涩答:“……都没。”  林渊似有悔意:“那不该给你。”  周菡萏心绪就这么被牵引过去:“不好看吗?”  “好看,”林渊说:“但其中一个故事比较沉重,不适合你这个年纪。”  周菡萏回:“您看过吗?”  林渊口气平常:“我看过五遍。”  周菡萏讶然:“这么好看吗?”  林渊回:“版本不同。”  周菡萏又试探问:“您说的沉重故事是‘暗恋’吗?”  林渊一顿:“你知道?”  周菡萏抿抿唇:“我昨天……还是百度了一下,男女主分离四十年才见,那时已经男婚女嫁,悲剧收场。”  林渊没有否认:“是,”他看过来,眼神是一定年岁的男人才特有的,陈酿一般的静与醇:“你们小姑娘憧憬的应该是圆满美好的爱情,所以我说这个故事不够……”  他思度着措辞,最终道:“正能量,对,不够正能量。”  “没关系啊,”周菡萏依然畏怕与他对视,怕自己的情愫从眼里冒出去,像花儿憋不住地要盛放,把蕊心的香气尽数倾吐。她避开视线:    “我以前看书,记了一句话,说人这一生连个遗憾都没留下,那得多遗憾啊。”  她放低声音:  “没结果的感情也很美的。”    林渊若有所思,或许是听出了什么,或许没有,末了才道一句:“你想法很好,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学生有未来可期,无论学习,生活,感情。”    未来可期,四个字,听得周菡萏意外振奋:“您在怂恿我们早恋吗?”  “我可没有,”他立即为自己辩解开脱:“刚刚那句话,学习生活都排在前面。”  “……”是哦,周菡萏鼓鼓嘴:“月考我会加油的,争取考得比上学期期末分高。”  “你期末124,这次准备考多少。”  周菡萏声音提高一度:“……你怎么知道?”  “你们上学期成绩单我都看过,”林渊轻描淡写地道出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你的我记得很清楚。”  周菡萏无声片刻,临时给自己定了个搓巴巴的小目标:“126吧。”  林渊闻言笑了:“行吧,量变质变,每次迈出一小步,高考就是一大步。”    早茶吃到后面,服务员还上了一杯五谷杂粮汁,现榨的,热乎乎的。  林渊说:“喝吧,给你点的。”  周菡萏眨眼疑惑,她说不用的诶。  林渊读懂她神情:“这边汤底偏咸,喝一点就行。”  周菡萏乖巧握起杯子,就着吸管吮着,几乎尝不出甜气,却浓稠香滑。  林渊看向她,有几分出神。    小姑娘垂着眼,认真喝着,睫毛柔软坠下,天光散进来,融成了蛾羽一般,她脸颊似敷了层薄雪,动作幅度也小,有种脚不点地的洁净和轻盈。  直至……  他留意到她咬过的那处吸管杆子上,蹭了一星极淡的胭脂色。    他牵起唇角,一个短促念头倏然闪过。  林渊捉住了它,并深以为然,那是一个形容词:    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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