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晗吩咐了都水长要尽快将重修水利的图纸呈上来,等内阁看了觉得合适了,再按着规定去购买适当的石料,万不能偷工减料。    萧宸喧在旁进言道:“如今还是仲秋,离雨季只有几个月,虽工程有些浩大,但也要以安全为上,慢慢修,不要太过为难百姓,否则等重修堤坝时就累倒了一批,再等农忙时人手不够,收不上粮食,怕是来年的税也交不上了。”    韦晗赞同地点点头,道:“万不要克扣百姓的吃食,虽说每年总有人要服徭役,但我们要的是百姓出力,而不是出命。”    都水长忙道:“大人吩咐的,臣下定会着人通知到严州,只是历来都是我们这儿说一套,地方上做一套,严州距离丹凤几百里,我们也管不着。”    韦晗道:“管不着就派人盯着去,御史大夫手下这么多的清流,你讨两个过去,自然能成事了。”    他虽未冷脸,只是到底身居丞相要职,自然有不怒自威的气场,都水长忙点头称事。    韦晋忽然道:“我有一事不明,既然国库空虚,为了国事着想,为何不再赋税的比例往上提一提?都是北秦的子民,为国分忧应该不为过吧?”    韦晗对着他,向来冷脸,道:“你当百姓是什么?榨干了血汗还能再生吗?”    他这句话带着不耐烦和嫌弃的语气,落在人耳里总是重了些,余七忙端起茶盏道:“左相,您方才说了许久的话,怕是口渴了,吃口茶润润嗓吧。”    韦晗的手在底端一托,掂出了分量,道:“倒一盏来,里面没茶了。”    余七尴尬地端着茶盏走了,赵存文给韦晋解释道:“四年前,林作北还在时,已经提过一次赋税了,那时南亭便发生了暴动,影响甚广啊,今时林家倒台,也是因为有了南亭百姓的帮助,可见这赋税不能乱提。”    韦晗的眼色深沉,道:“是,不仅不能提,还要往下降,到底该怎么降,韦晋,你作为治粟内史要给出一个章程来,倘若不知道该怎么做,便交给属官去完成,你负责周转递个折子。”    韦晗将要吩咐的事都吩咐完了,韦晋脚下抹油般,一点也不肯多待,晃悠悠地出了门,只留着长兄在身后注视着自己的背影生闷气。    赵存文安慰韦晗道:“左相要宽心些,人都已经安在这个位置上了,又不能将他褫夺了去,本就是没了法子的事,再生气,也是多余的事。”    韦晗扶着自己的额头,道:“我是恨自己无能,又无奈,明明知道将他放到治粟内史的位置上,无疑是让老鼠去看了粮仓,可偏偏又不能忤逆了家父。”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胸口是闷着的疼痛。    这是韦家的家事,论理旁人是不该插嘴的,但当家事与国事相连,总显出几分无奈的嘲讽来。萧宸喧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说韦晗是假公济私,但明明他也是不愿的。说他是身不由己,可恰恰又是获利的那个。    韦晗又对萧宸喧道:“这些日子在廷尉府还算上手?”    萧宸喧微微欠身,道:“一切安好,近日因衙门里连轴审着林作北及其党羽,我跟在几位前辈后面,学了不少知识。”    韦晗沉吟了一下,道:“你向来都在廷尉府里,不去廷尉狱?”    萧宸喧点了点头,道:“左相有什么想知道,可以着人请刘大人过来详谈。”    韦晗摆了摆手,道:“论理林作北本人当初是三司会审审下来的,众目睽睽之下,我也不该有什么忧心的,只是……”他皱着眉头,道,“今日刘大人来,与我说了句话,让我对审理过程有些兴趣。”    萧宸喧会意过来,道:“王孙奚?”    韦晗讶然道:“你也知道?你可是见到了王孙奚的口供?”    萧宸喧摇了摇头,道:“并没有,只是王孙奚是所有人中最特殊的那一个,他是一人住一间牢房,平日里也是特定的牢头去送餐食。因为牢房的钥匙是刘大人亲自拿在手里的,所以平日里牢头也无法对他用刑,所以他进去了那么多天,是里头最囫囵的一个。并且,我听廷尉左监说,    刘大人也是单独提审王孙奚,连他跟着去了也只能在门外和牢头喝茶。”    赵存文道:“左相,廷尉到底说了句什么话?”    韦晗听了萧宸喧的话本陷在沉思之中,紧紧地皱着眉头,赵存文一连问了好几声也没有丝毫地反应,过了会儿,他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些变化,目光里有了几分狠决,萧宸喧心里咯噔了下,他大约猜到什么了。    林作北没有在受审时招供任何有关当年他们联手谋反的事,萧宸喧并不意外,毕竟当时一道受理审理的三司使,除了刘经法什么都不知道,但御史中丞和司隶校尉却都是门儿清的,许多次,萧宸喧冷眼旁观着,林作北已经有了要说出来的苗头,便被这两人想尽法子岔开了去,也有一会儿林作北不管不顾地叫了声:“韦家能干净到哪里去?当初还不是跟着我把先皇给杀了,逼得太子葬身火海?”    刘经法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御史中丞就叫人来拿长鞭抽林作北的嘴,在旁道:“今日是你林家犯事倒台,是你自作孽,甭以为就靠着三两句没有人串供的话就能污蔑了右相去!”    萧宸喧当时细细地观察了刘经法的表情,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坐在哪里眼看着林作北的嘴唇上的肉都被抽打了下来,但偶尔几个不经意的瞬间,目光总在御史中丞和司隶校尉间逡巡。    萧宸喧实在看不下去了,堂堂三司会审,常常是话没有问出几句,就先上鞭刑伺候着,这般深厚的酷刑惯例,也难怪当初白路生会熬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他便道:“御史中丞大人,案子尚且没有审完,再打下去,林作北一个字也要说不出来了,这案子更加没法了解了。”    御史中丞方才叫人住手,萧宸喧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时,眼风往刘经法处扫了过去,恰好看到他撕下了一小片的纸,折叠好,塞进了袖兜里。    现在再回想当时的情景,萧宸喧几乎可以确认,刘经法的确是记住了林作北的话,他虽然没办法单独提审林作北,但也不代表他无法从旁人的嘴里挖到自己想知道的事。    也怪不得萧宸喧做了廷尉丞也快两个月了,又是廷尉府大忙的日子,他去廷尉狱的次数却是寥寥无几,原来是刘经法将他当作是韦晗的人,有意地在回避他。    萧宸喧从内阁出来后,走到天衡门外,有辆马车在等着他。这是他升迁以来,第一笔的大支出,到底是丹凤城里四品的官员,领着一千五百石的俸禄,为了体面,的确是该要辆马车代步。  廷尉府在皇城之外,需要穿过四周酒肆林立,摊贩云集的街道,往僻静之处走去。马车的轱辘要在路上滚上一刻钟,方才能看到廷尉府,府门前立着两只石雕的神兽獬豸,其体型状若牛,额上长出一支长角,类似麒麟,双目如炯,注视着前方。这是廷尉府独有的门前立兽,传说中这神兽能辨是非曲直,能识人心善恶,再精妙的谎言也会在獬豸面前不攻自破。这头神兽对撒谎之人素来不客气,热衷于用头顶的独角将撒谎的人顶上天空。    然而,这些都只是传说而已,纵然在廷尉府的影壁,照壁,屏风上随处都能见到它的身影,但这案子进了这廷尉府,其实与它便没有任何关系了。    从大门进入,是一个小型的花园,种着些花草树木,中间一条用鹅卵石铺出来的石子路直接通往值事大厅,正中央是个六大折从屋顶垂落下的屏风,上面不仅雕刻着獬豸,还有传说中律法的祖师爷邓析。屏风之下,独置着一桌一椅,是廷尉办公的位子,而贴着屏风两侧放着两个小小的柜子,上面卷着些律法文书和这些日子看的卷宗。    在底下两侧一大溜,是四个位子,桌子比刘经法的小了一半,也没有多余的柜子,只能将卷宗都累在上面,四个位子,刚好是属于底下四个属官,廷尉丞,廷尉左右二监,和廷尉平办公的地方。    萧宸喧到的时候,廷尉左监明刊正在边给自己扇着风,边写文书。明刊人尚未至中年,身子却已经发福,多说胖子怕热,这话在明刊上被佐证了彻底,明明是仲春的日子,春光虽灿烂,但也有和风微醺,可在他看来,已是夏天灼日的预告。    明刊听见动静,头也不抬,道:“你来了?我案前有一堆的文书要处理,你先替我写写,我写完这份要休息休息,不行了,天实在太热了。”他像是解脱般,大喊了声,将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掷,道,“我好歹也是个廷尉左监,掌的是捉拿之事,怎么就在这儿做起了文书的工作?”    萧宸喧笑着从他的案上拿了文书,道:“我是廷尉丞,掌的还是疑狱,还不是在这儿看文书——写什么?”    明刊指了指地方,道:“喏,这儿,写上已阅。处理完这些,我们今日的事也完了,可以走了。”他哼哼唧唧地,“真羡慕张青广,还能跟着大人去狱里看看。”    萧宸喧快速地看着文书,粗粗浏览了一份,廷尉府里做事的流程一般都是廷尉丞去狱里审问犯人,记下口供,让犯人签字画押了,再交给廷尉平,由廷尉平写了结案的判决后,再送到廷尉的手上,让廷尉过目后,觉得没问题了,批上已阅。之后该处置的就按着判决处置了,只是若是死罪,还要再报给帝君,由帝君五复奏之后,仍就觉得该判死罪,才会择期行刑。    而他手里的这叠文书刚好是林作北的党羽的,但大多还谈不上心腹,所以萧宸喧满篇也只看到诸如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之类的供述,这些早已是认定的事实,没有特别之处。他从翻到尾,仍然没有看到王孙奚的名字,他笑了笑,提着笔开始漫不经心地批字,并和明刊聊天。    “张青广前几天不也和我们抱怨,去了廷尉狱也只是坐着吃茶聊天,每天要坐到太阳落山才回来,除了一肚子茶外,也没别的收获。”    “那也比我们在这儿……”明刊的话才刚起了个头,便听到张青广的声音从后头的院子里传来,隔着块屏风,声音仍然极具穿透力。    “快,快去请大夫!”    明刊起身,到外头叫人去医馆请大夫去了,回来时见张青广正扶着案几吃茶,他啧啧两声,道:“还没喝饱呢?”    张青广用袖子擦了嘴,将萧宸喧刚递出去的帕子挡了回去,道:“事情说来有些复杂,简单来说便是王孙奚被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    萧宸喧狐疑地将他周身打量了翻,官袍有些褶皱,上面还沾了些灰,张青广注意到他的视线,道:“我没上手,只在旁边递了下刑具。”    明刊一说审问便来了劲,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张青广,道:“你进去了?”    张青广点点头,道:“只是也没听到什么,不过些许几句罢了,只是我猜测林作北还犯了旁的事,这事王孙奚也是知道的,不过他不肯说,是因为知道能和这事扯上关系的,要抵上九族的性命。”    明刊又啧舌,道:“不愧是大人物,犯起事来也绝不肯小打小闹,都是要动九族的大事,果真不是我等小辈可以企及的高度。”    张青广无语了一下,道:“这该是你关心的事吗?”    萧宸喧皱眉,道:“王孙奚还活着吗?”    “活着,泼了捅水还能动,也能说话,只是伤势太过严重,大人怕还没问出什么话来,人就没撑过去了,先死了不好,才叫我去请大夫。”    正当时,大夫来了,张青广便把大夫带到廷尉狱里去了,留下明刊与萧宸喧面面相觑。    明刊摩挲着手掌,以一副期待的姿态配上忧心忡忡的神情,怎么看都有些怪异,道:“感觉我们廷尉府马上也会成为风云中心了。”    萧宸喧摇摇头,道:“明刊,你知道你为何这么些年了,还是廷尉左监吗?实在该改改你的脾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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