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的那种不安是来自于怀子满与董氏的神色,她素日里见惯了他们沉稳的模样,乍一见这失魂落魄的神情自然会多想几分。    等董氏去准备午膳了,怀璎贴着门缝溜了进来,扑到怀玉的膝上。怀玉扶正她,让她端端地坐在脚边的杌子上,道:“怎么了,你竟会这般黏着我,我瞧着不大寻常。”又问道,“张妈妈呢?”    “那个老妈妈谁要理她,我带她去了市集上,见她逛得起劲,就回来了。”怀璎眨了眨眼睛,道,“娘方才和你说了什么?”    怀玉道:“娘说你们要搬家了。”    “没了?”怀璎瞪大了眼睛,小声嘀咕道,“难道我之前听差了?”    怀玉忙道:“你还听到了什么?”    怀璎道:“我也不知道真假呢,但是,那日我的确亲耳听到父亲和娘亲谈起我的婚事。阿姐,你说我还这样小,父亲没这个必要将我急急地嫁出去吧?跟打发个乞儿似的。”    怀玉想道句肯定,但这话却不知怎么就是说不出口,方才董氏那欲言又止的神色怀玉都看在了眼里,自然知道还有些事,或许是觉得不妥,没有和自己说的。只是那件事究竟是什么,怀玉没法猜就是了。    她道:“不要多想了,你还小呢,即使娘要给你议亲,也只是订亲罢了,哪里会让你这么早就嫁出去。”    怀璎撇撇嘴,道:“他们不也把你这么早嫁出去了吗?”    “好了,我给你带了礼物回来,你要不要看看?”怀玉好言哄着,怀璎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喜滋滋地就跟着怀玉走了。    午宴开席时,怀子满仍带着萧宸喧在学堂那吃了,女眷都在宅子里,只是张妈妈还没有回来,董氏便催着悯春出去找,悯春来回去了三次,都没寻到张妈妈。怀玉便道:“先吃吧。”    董氏摇摇头,示意她这是失了礼数。    怀玉道:“哪有主子等奴才的道理?她既然这么会儿都不知道回来,就吃残羹冷炙去。”    董氏忙劝道:“阿玉,你敛着些脾气吧,你再这样,仔细日后在萧家得罪人,旁人倒还罢了,若让你婆婆厌了你,有得你受的。这张妈妈又是亲家夫人身边的人,她说一句顶你十句呢。”    怀玉道:“我也知该敛着些脾气,但娘,你也看看这是对着什么人。”她顿了顿,“不过娘你既然要等,便等就是了。”    董氏瞧着怀玉的神色沉了下来,惶惶地拉着怀玉的手,道:“阿玉,你是生气了吗?”    “没呢。”怀玉见她这个样子,也说不出重话,只好缓了缓神色,叹道,“娘,你再这个脾气,往后和父亲去了云州,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怕被人欺负了去。不过多亏身边还跟着个阿璎,她虽年纪小,只这张嘴极是伶俐,也能替你在外长长威风。”    怀璎爬上饭桌正在偷吃快冷了的红烧小鸡腿,闻言道:“阿姐,你不要再调侃我了。”    董氏的脸上露出了不舍的神情,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说道:“到底是女儿家,迟早也是要离开的,只可惜,”她的手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肚子,眼里蓄了点泪花,抬头望着怀玉,道,“我近来寻思着,等到了云州,要给老爷抬房姬妾。”    “娘……”怀玉道,带着些苦涩,“你和爹,其实,也还算年轻,老来得子的也大有人在,近来也是父亲没了兴致,往后你们……或许也能有个儿子。”    董氏疲惫地摇了摇头,道:“你都十二了,十二年了,我一个人霸着老爷,又没诞下个麟儿,若还不肯大度些,往后见着了先夫人也是没了脸。”    “娘,”怀玉拼命地想着话来劝解董氏,“你再试试,或许,或许下一胎就是个麟儿呢?你这样软弱,好说话的性格,也无论厉不厉害,只要抬进的是个人,都能将你压在下头,你可千万要想好,不然,要过苦日子的可是你啊。”    董氏声音仍是轻轻的,但语气很是坚定,她道:“不怕,即是抬个姬妾进门,我也是正房,是老爷明媒正娶的,在名分上压了她一头,她不敢乱来的。”    “那是你不敢乱来,这世上宠妾灭妻的事不说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你以为人人都与你一样,个个都能守着规矩吗?”怀玉真是急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即能将董氏的脑袋敲醒,让她冷静冷静,好好地再重新考虑这件事。    董氏忽然抬眼望着怀玉,道:“阿玉,往后若姑爷想要纳妾抬通房了,你不会也想拦着他吧?”    “什……什么?”被董氏这一岔,怀玉有些反应不过来。    董氏厉色道:“你这是善妒,犯了七出之条,若被夫家拿捏住了,是要被休出家门做了下堂妻的,知道吗?你这样的念头,快快给我打住,不要再想了。”    怀玉有些哭笑不得:“萧宸喧要纳妾他尽管纳去,我管他做什么?只要他能将姬妾管住别来犯着我就行,不然,我真要管上了,真是要操心死了。”    董氏方才松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你也学了那妒妇的行为。”    怀玉道:“娘,我是担心你性子太好,拿捏不住别人。”    “好了,不要再说了。”董氏摆摆手,大约是嫌怀玉太多话了,便轻描淡写地敷衍了声,道,“我省得的。”    怀璎将手上的菜汁都舔了干净,仰着头问怀玉,道:“阿姐,姐夫要娶别的女人进门,你为何不管?”    董氏忙用手帕去擦她的嘴角,想要说她,被怀玉拦了下来,道:“她也是饿了,反正菜多,阿璎每样吃一点也瞧不出。”    怀璎扯了扯怀玉的袖子,又问了一次,怀玉想了想,道:“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漫说夫妻感情一般的,即使是夫妻恩爱的,丈夫也要为子嗣考虑,多多地开枝散叶才是。”    “娘要替父亲纳妾,阿姐又不拦着姐夫纳妾,那娘开心吗?阿姐开心吗?”怀璎问道,显然还是不太能理解怀玉的话。    她不能理解是对的,纵然男女双方多是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一处,但若要说起天下的女子愿意让枕边人钻了他人的温柔乡的实在是少数。怀玉之所以觉得无所谓,只要萧宸喧开心,他在外头养八个十个外室也可以,究其根本还是心结未除,她始终无法放下对萧宸喧的成见,更谈何要和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但董氏显然不是这样想的,她对怀子满有很深的感情,再说,两人也携手走过了十几年的风雨,乍一下要把怀子满推出去,推向别的女人,董氏再温柔贤淑,心里也不可能没有芥蒂,但她也想不出还能如何回答了。生不出麟儿的是她,这几年怀子满一直没有开口主动提起要纳妾,已经是给了她很大的面子,她不能仗着夫君的善解人意而作出害怀家断了香火的歹事。    于是,董氏含着酸涩的笑,摸着怀璎的脑袋,道:“当然开心了,这样,阿璎就会有一个弟弟了啊。”    怀璎皱了皱眉,道:“那有了弟弟之后,父亲和娘亲是不是都会不喜欢我了?”    董氏忙摇头,再三做了保证,道:“哪里会,哪里会,阿璎,你莫要多想。”    怀玉在旁看得难受,这纳妾的事,说到底还是因她而起,若不是她,董氏早该诞下了怀瑧,哪里还要找个不认识的女人进门。她涩着声,道:“娘选定了人,也捎信过来知会一声,我也帮着看看。”    董氏道:“还早呢,要等到了云州后才能着手做呢,在那之前,我和你父亲还要忧愁阿璎的婚事。”    怀璎忙大声道:“娘,我不要议亲!”    “哪有女孩儿不议亲的。”董氏嗔怪了声,道,“你看你阿姐出阁了后,不也过得很好吗?”    “一点都不好,你看看她带回来的那个老婆婆,凶巴巴的,还不让我们好好地吃饭,娘你说,阿姐在她手上还能过什么好日子吗?”    董氏尴尬地笑了笑。    怀玉道:“阿璎的亲事当真是不急的,娘,你也不用担心去了云州人生地不熟的,不好说亲,我在凤陵也会替阿璎好好相看的,到时候我们姐妹嫁在一处,彼此也有了照应。”    董氏便没有再多说话了。    怀璎还要吃饭,怀玉拉着她,偷偷地拿眼瞥了瞥厨房,又指了指悯春,意思是让悯春帮忙做点吃的,先垫个肚子。怀璎只要有吃的,便跟着她去了,悯春果然起锅给她们下了点面条,都是面少汤多的,两人喝着汤吃了,一碗下去也还饿着。    悯春埋怨道:“奶奶,你好好和夫人说了就是了,哪里有主子等奴才的道理,这是什么规矩?”    怀玉道:“你讨不讨厌张妈妈?”    悯春猛地点头。    怀玉笑道:“放心,回去你就见不到她了。”    张妈妈回来的时候早过了午时,怀玉只在她面前走过,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香,她低着头轻轻地嗅了,然后笑语宴宴,道:“妈妈这是去哪里逍遥了?”    张妈妈说话时还打了个酒嗝,道:“去吃午膳了啊,不得不说,这儿的酒楼饭菜味道都是不错的,很值这个银子。”    怀玉道:“妈妈出去吃饭也不和我们说一声?你瞧瞧这偏房里放着的一桌饭菜,鸡鸭鱼肉一样都不差,连一口都没有动过,还满满地放着就为了等妈妈回来呢,妈妈可要去看看?”    张妈妈惊讶地道:“奶奶还没有用饭?罪过啊,我真是罪过,我以为我也就是个奴才,是不配和奶奶一道上桌用饭的,便自作主张地在外头用了饭,倒是让奶奶一阵好等了。”说着,晃着身子颠颠地要去端菜,道,“我知道错了,这就赎过,厨房在那儿?我亲自给奶奶热菜去。”    怀玉笑道:“能得劳妈妈亲自动手,还真是荣幸之至。”她说着,瞥了个眼神给悯春,悯春会意,也不用如何大动作,只是趁着张妈妈端出一碗汤时,脚下使了个绊子,让她直接从台阶上摔了下来,怀玉的身子晃了晃,那半碗汤都泼到了她的裙面上,浅浅的汤色带着些菜叶挂着,看上去狼狈极了。    “我一直都觉得后院女子拈酸吃醋的法子是极其失了体统又丢了面子的行为,向来都是不屑一用。”怀玉也不打理,弯了膝盖在张妈妈面前蹲了下去,柔声道,“只是不得不说,这种手段虽然极其地幼稚,上不得台面,但也好用得很,妈妈觉得呢?”    她伸出手要将张妈妈扶起来,张妈妈不知怎么,忽然瑟缩了一下,怕她有诈,连手都不愿让怀玉碰一碰。怀玉轻声道:“妈妈在怕什么啊?我第一回用上手段,还不大娴熟呢,妈妈这就怕上了,看来从前也没少用呢。”    张妈妈睁大了眼睛,将不断涌上的醉意压了下去,只是这酒嗝却是止不住地往上打了一个又一个。她不肯起,怀玉也不着急,看着她,张妈妈犹豫了一下,迟钝的脑子终于反应了过来,怀玉这副样子分明是在等着萧宸喧,她忙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既不要怀玉搀扶,还反过来给怀玉请罪。    是个人物,但也只能如此了。    怀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摸了摸嘴角,尽量不要让自己看起来很开心,她换上了焦急的语气道:“妈妈,你可有摔着?既然吃了酒,就要好好歇着才是,悯春自会给饭菜加热,哪里能劳动你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萧宸喧道:“阿玉,怎么了?”    怀玉回身,看到跟在萧宸喧身后的怀璎偷偷地对她扮了个鬼脸。    萧宸喧惊讶地望着她,道:“你的裙子……”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猛地瞪着张妈妈,“嬷嬷,可是你又为难阿玉了?”    张妈妈急急地解释,怀玉在旁漫不经心地摆了摆自己的衣裙,道:“妈妈是吃酒吃多了,一时脚下发软,不小心打滑了也是有的。”    萧宸喧稳了稳神色,道:“用过饭了吗?阿璎说你和娘都要等嬷嬷回来才肯用饭,她饿得不得了,只好让我回来劝劝你们。”    “也还好,饿过头了。”怀玉道,“方才被张妈妈满嘴的酒气一熏,更不想吃了。”    张妈妈忙解释:“公子不是这样的,是怀……不对,二姑娘将我带出去把我扔在了集市上不管了就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得了奶奶的吩咐要为难我,这才赌气地在外头吃了午膳,这,这心情不好了,难免要饮点酒。至于方才跌跤,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依稀好像是有人绊了我一脚。”    “行了,”萧宸喧不耐地道,“回去后我就同娘说去,说你老了,伺候不动了,也该回家养老去了。”    怀玉在旁听了,却忽然有些高兴不起来了,赶走烦人的张妈妈她当然是高兴的,但是用这样的法子,难免觉得自己是龌龊了些,但方才饿着肚子的时候的确是被张妈妈结结实实地气到了,这才毫不犹豫地想打了主意要阴张妈妈一把。    现在想想,如果可以,还是应该再缓和些才是,张妈妈这样的人最好拿错了,到时候赶出去也便宜。    或许,更让怀玉心里有些不舒服的是,萧宸喧竟然问也没问,直接选择了相信她,这种天然的信任让怀玉觉得该好好地珍惜。但她又想了想,这次的事大错还在张妈妈,她也不过只是借了个风罢了。只是可怜张妈妈了,若果真是因为这个被赶出了萧家,日后是真的丢脸的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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