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喧去外面寻茅草了,白路生坐在床上看他的书,怀玉站在门外看着他。    白路生的厌恶是毫不加掩饰的,他说起怀子满的时候,语气轻蔑得似乎是在提一粒最微不足道的尘土。之后,他便拄着拐杖坐到了床上,一声也不愿多吭地看他的书,彻底将怀玉冷落了下来。    怀玉的手指摸着自己的下巴,她也尝试着进过屋,但每一回白路生都会抬头瞪着她,他本就长得那副样子,再加上瞪眼这一凶狠的神色,怀玉回回都被吓得后退一步,几次下来,也不敢妄  动。    她想了会儿,将视线停在了白路生手中的书,想要示好的前提总是投其所好,或许可以买些书来送他,但再多想了,怀玉又觉得这不是个很稳妥的法子,毕竟白路生的厌恶是极其真实的,她这样做,折寿倒不会,但他肯定会被闹得气堵。    怀玉在屋外站着,直到萧宸喧抱着一捆茅草回来了,她才动了动,察觉到腿有些麻了。萧宸喧道:“你找个地方坐会儿吧。”    屋里没地不说,她还进不去,外面也没个凳子,只能席地,怀玉宁可站着。她弯下腰揉着酸麻的腿,道:“你要怎样上去?”    “有梯子。”萧宸喧小声道,“回去我替你揉腿。”    怀玉愣了一下:“谢谢。”她有悯春在,当然不会让萧宸喧动手了。    梯子放在屋外,萧宸喧将它在墙上支好,怀玉疑心这一堵茅草的墙能否承住这重量,便在底下扶着。萧宸喧抱着茅草爬了上去,怀玉扬起头望着他,看了会儿,才发现萧宸喧干活的动作很利索,一点也不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    怀玉觉得有趣,她似乎发现了许多上辈子不会知道的关于萧宸喧的另一面。看他熟练地搭着茅草,便也猜测起来,他头一回做这种活会是怎么个样子。    萧宸喧花了一刻钟就搭好了,他在屋顶上半走半爬,平衡感掌握得极好,这一趟活下来,身上也没有出汗,想来平日里也没少活动筋骨。怀玉想到他上辈子是会武的,便问他,萧宸喧果然回答了,话依然很谦逊:“小时候身子不好,被抱到寺里和武僧学过一段时间,近几年为了学业,也荒废了不少,至多只在院子里打打拳。”    屋内的白路生便扬起声道:“要闲话,回家闲话去,别在我门口磨叽。”    萧宸喧好脾气地笑了笑,仍旧将梯子放回了原处。    门锁少了称手的工具却是没了法子,萧宸喧便打算回去后请个锁匠来修理。白路生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催着他们走了,萧宸喧将礼给他后,怀玉甚至都没有与他行礼,便被萧宸喧带走了。    路上萧宸喧怕怀玉放在心上不痛快,便自揭过去的狼狈样,以示安慰:“我头回来拜访白先生的时候,连话都没有和他说上一句,我在门外站着,他当没我这个人,我一连站了两天,他才说了句,蠢货。给了我一本书,叫我回去看了,有想法了再找他。”    怀玉好奇:“你是怎么认识白先生的?”    萧宸喧笑道:“他被这里的百姓怀疑是出逃的囚犯,告到衙门上,父亲便派人将他带到衙门上审问,我那时在旁记录,听着听着觉得他既不像个囚犯,也不像个乞儿,就与他说了两句,后来越发觉得他说得有些意思,便上门来拜见他。”    怀玉道:“你也是个奇人,我见旁人拜师,非名者不肯拜,你到是好,不拘对方如何,只觉得有意思,就能摆出如此低的姿态去拜师,也不怕被人诓了去。”    萧宸喧摇了摇头,道:“学问这东西最怕人试,一个人眼界多少,学识多少,三两句话下去便能见沟壑,骗不得人。”    怀玉沉默了会儿,道:“那你觉得我父亲如何?”    萧宸喧沉吟了许久,他知道话需要尽量说得温婉,最好能含糊过去,只是到底没这个天赋,便道:“灵气已散,与寻常先生无所差,只是更自矜罢了。”    怀玉对这样的回答并无意外,听了后反倒放下心来,道:“是吧,也只是个混老本的,糊糊日子罢了。”    萧宸喧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有些认可的嗯了声。    怀玉虽然高兴萧宸喧对怀子满是这样的看法,但还是忍不住想埋怨,道:“你瞧瞧你说得什么话,在我面前这样说我的父亲,小秀才,你觉得合适吗?”    萧宸喧愣了愣,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我知道我说得话似乎是重了些,只是这是实情,你问得真心,我又怎能用假言来糊弄你?倘若我如此,对你又何其地不公?”    怀玉无奈地翘了翘嘴角,道:“你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哄人。”    萧宸喧抿起唇线看她。    怀玉道:“你这样啊,小心往后得罪我得罪多了,我就伤心了,就不喜欢你了,你该怎么办?”    萧宸喧猛地止住了步子,绯红又从他的脖颈出腾得蹿上了整张脸,他面上的神情复杂,夹杂着震惊,开心,但收尾处又带着几分悔不当初和茫然。他的手急急地在胸前摆着,大约的意思是想让怀玉听他解释,但到底要解释什么,该如何解释,他几番张嘴,又因回想起了怀玉的话,谨慎地合上了。    怀玉也不急,抬着眼看他,端看这个呆子能酝酿出什么天花乱坠的话来,她还是略略地抱了期待。    结果,没成想,萧宸喧憋了半天,扭扭捏捏地第一句话是:“你,你真的喜欢我吗?”    这倒是让怀玉陷入了沉默,搁在当下的情景,她无论是回答“是”还是“不是”,都不合适,便笑了笑,道:“你说呢?”聪明得将话踢了回去。    倘若在平时,萧宸喧自然能察觉到怀玉的言下之意,但现在他正处于极度地兴奋和紧张中,只觉得大脑冲着满满的血,一口气提上来就下不去了。    “我,我也是呢。”这是害羞了,“喜欢”这两个字几回在唇边滑过,都因为羞涩而咽了回去,“除了娘亲的婢女,我从来没有和旁的姑娘说过一句话,因此我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你才会开心。但只要你教我,我一定会好好地学。”又生怕怀玉嫌弃他,急急地补充了句,“我还算聪明的,四书五经都能学得,作诗写策论也会,我学这个也不会学得慢的。”说完,又觑着怀玉道,“你放心。”    怀玉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萧宸喧宛若白纸,纯真至极的反应每每都打得她措手不及,即使有许多的话可以哄他,只是对着那张脸,那个眼神,她也实在说不出口。    是不忍心啊。    “我教你就学?”怀玉想了想,“不过,你真要这么害羞吗?真是好容易脸红啊。”    萧宸喧看着怀玉的手向自己伸了过来,竟然下意识地闭了眼。怀玉愣了一下,手顿在了他的脸颊前几寸处,歪着头打量他。萧宸喧闭着眼睛期待了许久,也没见怀玉有何动静,偷偷地睁了一只眼,然后闭了上去,迈着脚往前蹭了蹭,自发地将脸凑了上去。但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是怀玉主动的样子,死活也不肯睁眼。    他的皮肤真的很好,怀玉没忍住,捏了捏,萧宸喧乖巧地任她随意地捏着搓着,没有任何的不适,只是如凤羽垂下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怀玉闹了会儿,便放了手,道:“回家吧。”    萧宸喧疑惑地睁开眼睛望着她,怀玉笑:“再不回去就迟了。”说着挑起了眼角,道,“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嗯。”    次日,萧宸喧便带着怀玉上船要回漳度去,虽说是三日才回门,但漳度和凤陵路程远,还是早些出门方才妥当。随着一块儿去的,还有悯春和张妈妈,四个人坐了一艘木船,回门的礼堆了一船尾,张妈妈很是忧愁:“到了漳度后,这样多的东西该如何拿到亲家老爷家里去?”    怀玉道:“我们家就在河边,离码头不远,况且早先就说好了,父亲会让学生帮忙来拎的,妈妈不用操心。”    “奶奶家里没有养小厮啊。”张妈妈听了后有些不满意,道,“这像是什么样子,我们虽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三两的小厮还是要的。”    怀玉笑笑,道:“萧家都算不得大户人家,那我们家就更加比不得了,漫说小厮了,连悯春都是出阁前娘买来送我的。”    张妈妈的表情更加难堪了。    怀玉似乎没有看到,不甚在意地拂了拂衣袖,矮身进了船舱。    萧宸喧正在泡茶,见她进来,自然而然地递了盏茶过来,道:“和嬷嬷说了什么?”    怀玉道:“妈妈忧心我们行李太多,搬不回家去,我说有学生来接,她问我家中可否有小厮,我如实回答家中别说小厮了,丫鬟也没一个,她好像就有些不开心了。”    萧宸喧顿了顿,道:“嬷嬷近来脾气的确有些大,你受了气,就和我说,我不在家就和娘亲说,别忍,忍多了只会委屈。”    怀玉道:“是妈妈呢,我让一让也没什么,到底是你的奶娘,看在你的面上,我也不能多说什么,若一有了委屈就向你告状,成什么体统?”    萧宸喧认真地看着怀玉,道:“你可以的,管旁人做什么,他们舍得你受委屈,那是他们的事。你是我的娘子,我怎么能让你连这种委屈都要受?”    萧宸喧的一只手还在摩挲着黑陶的茶杯,他明明只是坐在一艘客船之上,手里的杯子也不是考究的官窑制品,但也不妨碍他如同一位贵公子般茗茶。    他的确是个出色的人。    怀玉笑道:“你还让我教你,你这话说得不是很能打动人吗?”    萧宸喧愣了愣,仔细地回想了一下,道:“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吧,也只是一些实话而已。”    怀玉叹了口气,颇觉得教导萧宸喧这事有些任重而道远。    萧宸喧吃尽了杯子里的茶,拎起茶壶,晃了晃,发现没茶水了,便叫悯春。张妈妈矮了身进来船舱,一听这话,忙上来接萧宸喧的茶壶,道:“公子,公子,你放着让我来,这样的事你岂能亲自动手的。”又说怀玉,“奶奶,不要怪我多嘴,既然已经是人妇,便该多多的照顾着自己的夫君,哪里还能像在闺阁中一样?”    萧宸喧不动声色地将茶壶拿远了,道:“嬷嬷说的是什么?这些事,我如何做不得了?在乡学我也是向来一个人的,身边没带一个小厮,难道还要同窗或者先生帮忙不成?”    说着,叫悯春。    悯春从船头跑了进来,萧宸喧吩咐她:“向船家讨点茶水。”又问怀玉,“可有饿了?拿些糕点吃吧?”    怀玉回答之前,抽空搭了眼张妈妈,看着她黑着脸站着,皱了皱眉,再对着萧宸喧时却是笑得和煦:“你饿了吗?”    萧宸喧道:“尚未,只是你早膳吃得少,怕是要饿了,我取些出来。”    “嗯。”怀玉转而客气地问张妈妈,“妈妈也要坐下一起吃吗?”    张妈妈板着脸道:“这不成规矩。”    这时候倒要来提规矩了,怀玉转着手里的茶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谈不得规矩不规矩的,父亲和娘亲性子好,待人温和,我虽才出阁了一日,倒也跟着学了不少,别说妈妈了,待会儿还要让悯春上桌呢。”她凝起了双眸,道,“主子宽厚了,奴才们方能尽心,但奴才终归是奴才,主子再宽厚,哪里能乱得了规矩?”    张妈妈的眼角抖了抖,她默不作声地看着怀玉,好半晌都没有再说话。    倒是萧宸喧果真又扬起了声,唤道:“悯春,进来吃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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