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路生便一直站在树下看着怀子满,他没有说话,萧正廷作为一介外人,也不敢轻易插话,三人便在树下沉默了许久。学堂里的读书里的学子得了吩咐,已经在临帖了,四周都是静悄悄的。    “这一跪,我可当得不得,起来吧,大儒。”半晌,白路生方才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怀子满本来因为痛哭流涕而满脸污秽的脸又腾得红了,他的头更往下低了下去,几乎要把自己埋到了泥土里。    “你在赎罪吗?子满。”白路生粗嘎的声音似乎是从幽冥地狱探出的一只手,牢牢扼住了怀子满的咽喉,将他紧紧的掐着,夺去呼吸。    怀子满嗫嚅道:“当初,我……我不该离开青石崖,应当与师门共存亡……”    “你以为是因为这个?”白路生嗤笑了声,他顿了顿,笑声渐渐放大,肆无忌惮了起来,他仰天长笑,到了最后,眼尾掉下几滴苦涩的泪,“当初,我为何要将你救走?”    他拳起尚还算齐全的左手,狠狠地砸在了梨树上:“我为何要将你救走?”    萧正廷终于看不下去了,无论怎么说,怀子满也是个有身份的人,让他这样直愣愣地跪在了学院的门口,不管是叫学生看到,还是叫过路人看到,都不好,便有心劝说:“当年的事,坐下再说吧,白先生体质虚弱,今日太阳又大,您在这树下站了许久,恐怕要中暑。还是找个地儿歇歇,吃口凉茶,这过去的事……岂是三两句可以说清的?”    白路生道:“我与他无话可说。”    说罢,也不让人搀扶,竟便打算全靠一条完整的腿,全无支撑地跳回落脚的客栈中,慌得萧正廷忙去搀扶他:“白先生这又是何苦?客栈离得远,您这何苦与自己过意不去。”    怀子满忙用袖子一擦眼泪和鼻涕,紧走了两步,又忙在白路生面前跪了下来,道:“师兄要责打,子满定无半句怨言,只是师兄已是如此,就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子满这日夜皆在不安中度过,已是惶恐难当,师兄再如此,子满怕是即刻便可羞愧去死。”    白路生笑了一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子满,你为何一眼都不敢看我?”    才刚在青石崖住下的时候,怀子满在一众布衣蔬食的师兄中,敏锐地察觉到,即使是在青石崖中,白路生也是个特殊的存在。    楚养直门下的弟子,不乏官宦子弟,即使如怀子满,也是郡守的儿子,但每个都是入了师门便守着师规,手拿木碗,脚踩木鞋,雨时戴斗笠,雪时燃火炉,将山外的浮华都从身上全然撇去,归于淳朴,归于自然。只有白路生不同,他的衣裳考究,茶具考究,连每日吃的饭菜也是家中带来的厨娘另开炉灶做的。他雨时有仆人撑伞,闲闲地站在雨帘中看他们狼狈不堪地跑过。雪时亦有千金买的披衣围着,他便成了唯一一个有勇气在雪地里走着,将落满衣袖的雪花闲闲的拂去的人。    那时的怀子满常常不敢与白路生亲近,纵然迎面碰上,也是一缩头就走了。白路生一回两回许是没在意,三回四回便皱了眉头,特意挑了个时间,将他堵在院子里,问道:“子满,你为何  一眼都不敢看我?”    他那时怎么回答来着?    “师兄气度非凡,宛若仙人在世,与之相比,师弟实在太俗,不敢抬头。”    怀子满这句话,说得半是羡慕半是牙酸的,他一面鄙视着白路生排场大,仗着家中的势力,俨然不将门规放在眼里。另一面却是由衷地羡慕,白路生平日里举止的风度自然一流,即使是真金白银也堆砌不出来。    白路生大笑,手里拿着一把十二骨的泥金扇,扬手便将扇骨敲在了他的头上,道:“臭小子,这是话里有话吧?”他拿着扇子掂了掂,刷的一下打开了,道,“记着,你这身风骨,比什么都值钱。”    而今,怀子满跪在白路生前,一个风度尚存,一个却半人半鬼。怀子满跪他,是人在跪心鬼。    “我……我愧对师门,愧对先生,愧对师兄。”怀子满颤抖着双唇,微缩着脖子,不安地说道。    白路生道:“你说说是如何愧对的?”    “我不该逃离师门,当初出事,作为先生座下弟子,该与师门共存亡。”    怀子满话音一落地,便觉周身气氛骤然一变,莫名地紧张了起来,他感到了那阵阵的压迫感,从头顶泛了下来,沉沉地将他从头罩着,像是天罗地网般将他紧紧地裹着,让他快要窒息。    “混账!”白路生勃然大怒,他的全身都在发抖,目光凶狠地似乎一只被困住的斗兽,却咬不出牢笼。他紧紧地攥住拳头,却不知该如何出气,只能愤怒地又吼了声。    怀子满心中更觉悲凉,记忆中的白路生,向来风度翩翩,何曾想到竟然有一天会失了风骨至此。    “怀显!我费尽心思把你救出去,是因为你是我们师兄几人中最有学识的,当初云州十论时你好风采,全师门,无论是先生,还是我,都对你给予厚望,你当时是如何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怀显!怀子满!你全忘了吗?还是你终究怕了?”白路生本来扭曲的脸庞因为激动更加扭曲了,“你看看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可有立书著论?可有开坛讲学?你白白得了一个大儒的名声,可有大儒的风骨?”    怀子满脸色苍白,白路生愤怒地叫他怀显时,他竟然有些恍惚。显,是怀老太爷取的名,子满,是他弱冠之时取得字,后来被逐出了族谱,他便以字为名,这显,却是许久无人唤了。    白路生这一唤,让他想起在那匆忙逃命的几个月里,他遮遮掩掩着要将这名藏起来,不叫人知道,他在街头流离失所着,却蓦然听到十一位师兄惨死,一位师兄下狱了的噩耗。    他怕了吗?他的确是怕了。    为了活命,他不惜与乞儿为伍,披头散发,拄着个竹竿,拿着口破碗,木然地从吊着师兄尸体的城墙上走过。他就这样仓皇着,不敢回头地从云州逃回了漳度。在风餐露宿,天为被,地为床的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梦中都是先生和师兄惨死的模样,他夜夜被魇着,恍然未觉,城外天又变了几层。    “师兄难道不知我这大儒的名声是如何来的吗?”怀子满疲惫地阖上了双眼,眼角的泪滴滚落成珠,“全靠着先生和师兄的一块块尸骨磊成的,一滴滴血铺就的。朝堂要什么大儒?他们根本不需要,只是当年师门惨遭祸事,引起天下士子的愤怒,朝堂不得已方才将我这个苟活之人一路扶上了大儒的位子,究竟我学问几何,品德几何,并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之内。”    他睁开了双眼,抬起头望着白路生,终于将他的模样看清了,怀子满心却像是被针扎了般抽疼了起来,那疼慢慢地泛上了肝脾,刺进了骨头。他不自觉地抖索了起来,那时今日都再也想不到,白路生竟然会沦落至今天的地步,他不是宜其白家和韦家的子弟吗?他怎么会成为被捕的哪个?送他离开青石崖后,他难道没有直接离开云州吗?    怀子满痛苦地想,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    “或许,当年师兄送我走,本就是个错误的决定。”怀子满紧紧地抿着唇,“该被送进牢房里受折磨的是我!”    白路生道:“你还记得我在先生的碑前问你的问题吗?十几年过去了,你可有想明白?”    子满,匪兕匪虎,率彼旷野?    怀子满摇了摇头。    “既解不得,便解不得吧,我们的情谊便至于此罢。”白路生一指不远处四合的院子,“你便在此教着你那帮所谓的学生吧。”    “师……师兄!”怀子满慌张地叫他,“师兄。”    白路生并未再动容,他对萧正廷道:“劳烦大人吩咐小厮将我扶回客栈吧。”    萧正廷此前一直在旁默不作声地听着,先头还有些迷糊,后来听他们说起当年的事时,便明白了过来。当年的事,被史官正笔记了下来,称之“壬午之变”。这壬午之变,指的是北晋王起兵之事,而楚氏师门一案却是日后文人对北晋王口诛笔伐的最重要罪证。    北晋王起兵,并未谋得一个正当的名头,既然师出无名,那便要想着另一个法子,让他的起兵看起来不那么有反心。正好,年前才有一个云州十论,叫本来就很有名的青石崖楚氏师门更加有名,北晋王亲眼瞧见全国的士子都背着干粮往云州来,那十日,来往的马甚至将青石崖下一条小溪的溪水饮断。    他亲眼见到楚养直的影响,便不肯轻易放过,开始时还好言好语的相请,后来便索性派了士兵将他直接用一条锁链拷到了王府。一代名儒,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秉烛夜读了一辈子,最末沦为反贼起义的一个吉祥物。楚养直骂也罢,不骂也罢,北晋王统统不管,只叫人好生看管了起来,并一日一日地往外递着所谓楚养直归顺的话。    楚养直到底不聋,况且北晋王也没有刻意地不叫他知道,他甚至认为,楚养直知道了也好,这迂腐子之前执意不肯归顺,想必也是为着他的名声考虑,现如今反正已经失了名节,注定要与他掺和在一起,想来也会安顺。    谁料,那日楚养直拿着一把偷来的菜刀,突破了王府中的士兵,跑到了议事厅,文弱的书生,头发花白的老人,颤巍巍地举着把菜刀威胁养尊处优的王爷,血舔刀口的将士。在一片哄堂大笑中,楚养直举着菜刀冲向了北晋王。    他从来不会干这样失了理智的事。    被士兵压住的楚养直努力地挺住腰背要和北晋王直视,被后面的士兵一脚踹在膝盖腿弯处,不由自主地砰得跪地,老先生登时面红耳赤了起来。    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头被刀压着,脸贴着地时说的,他道:“你莫要再乱说话了,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了你的。”    一辈子,近人事远鬼□□儒,最后竟然将希望托在了鬼神之上。    楚养支一死,流言便散去,他座下的十三弟子,十二位俱在,静静地等着北晋王带兵上门,被捕之前,不知哪一个在墙上留下一行血书,“王道已殁”,此言太过大逆不道,新君在捧怀子满时,将这四个字轻描淡写地抹了去。    这桩事,当年引发巨大的震动,但细节究竟是怎样,如萧正廷之类,也只知朝廷刻意让他们知晓的,是以今日他听了白路生与怀子满的对白,方才如此的震惊,而其中更深层的内幕,譬如为何怀子满逃掉了,白路生却没有逃掉,他不敢再想了。    那不是他能想明白的事。    萧正廷叹了口气,对白路生说话时的态度不自觉比以往更恭敬了几分,他道:“先生今日也是动了气,叫小厮伺候,恐怕也是毛手毛脚的,不如让我把宸喧唤出来罢。”顿了顿,“他许久未见先生,想必也是有许多话想与先生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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