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条被凿空的长条形冰洞,漂浮着一块块厚冰,盐神似是踏着这些厚冰入湖的。他们往湖里看去,湖水碧蓝,已然不见那白色羽衣的身影。    一旁的老祭司已经五体投地,口中喃喃有词,用赞比穆也听不懂的语言一刻不停地念诵着。赞比穆不敢打断,只能带领其余人一起匍匐在旁,在心中默念他们给盐神祭祀时的唱词。    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之久,老祭司才睁开眼睛,他脸上的泪早已结成了冰渣子,将他衬得更加苍老,赞比穆有些不知所措。    “老祭司……”    “回去罢,今年不能采盐。”    “什么?老祭司,不采盐,我部族去年的余盐可是所剩无几了!要是不采盐,强胡的青壮大伙子,一个个都要蔫吧了,我们拿什么打仗?”    老祭司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就往回走。    赞比穆饶是首领,也不敢忤逆老祭司,他的存在对于部族来说,那就是神灵。只有他有能力可以传达神谕。因此眼看着老祭司一步步往回走,他在原地僵了许久,最后望了眼那漂浮在水面的浮冰,也奋力一甩手,就跟着走了。    等在湖边的众人对八个人的沉默而归不敢过问一句话。刚刚那个场景,他们都是看到了的,有生之年能够见到盐神,这是祖上多少辈子都不曾有的荣光。他们本以为盐神的降临那就是意味着强胡将要征服天下,但老祭司这般模样,俱是心头发憷。    一个个的,几乎是不由自主就开始在心中自责起来,为他们曾经握过的屠刀,为他们曾经曾经在心中哪怕一闪而过的对神的不屑或犹疑……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老祭司铁青的脸色,自己是有一份责任的。    这一次的祭礼就这样结束了,众人都脸色颓败地走上了归路。他们在回去后,赞比穆召集各个大小首领,前往老祭司那里,他们聚在一起听老祭司传达神谕,足足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而盐湖上,那些结出的透着蓝光的晶莹,在这三天三夜里,神奇地消失了。    与此同时,九原大营的某一个营帐里,有几个人忙得焦头烂额。    三天前,那个跟着蒙岩视察过军务的男人不知何故抱着一个全身白羽的女人火急火燎地冲进了营帐,蒙将军也随即紧跟入帐。没过多久,军医被紧急召唤,军中几个副将竟是都陪侍营帐,跟着军医忙里忙外,任何小事都不假手他人。    军中不少兵士都好奇地伸脖子往那顶神秘的营帐看,很快就被眼尖的蒙岩发现了,下了严令,所有兵士不得私下打探议论,且不得靠近营帐。    如此,必是有大事发生。    这条军令,反而像一颗定心丸般砸在了军中。既是有大事发生,他们这些兵士,左右打探也是无用,不如且等着罢了。若是有仗要打,蒙将军定有公布的时候。这下,倒也没有人好奇地在营帐附近徘徊了,各自散了。    军营的东北处垒起了五个巨大的帐篷,有一队伍的黑侍前前后后往帐篷运送一袋又一袋的物资,众人只是看着,心里猜测莫不是国中运来的粮饷?眼看物资运送完毕后重兵把守,这个猜测便愈发坚定地落实了。    一时间,军心大稳。    蒙岩把军中这些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始终没有做什么。他将之前和君上商议好的事情一件件办好之后,才来到君上的帐篷。几个副将守在帐篷外,他预感事态并不妙,进入里头,军医神色凝重。    “君上,这……发生何事?”    “蒙将军,王后她,有身孕。”    “这……”    “某不才,不敢保证一般的救冻手法是否,是否安全。”    蒙岩看了眼始终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的君王,蓦地自责,跪地道:“君上,臣策算有失,置国嗣于危急。”    秦珩安静地坐着,像一座石碑,良久方道:“你起来,与你无关。军医,按照惯常手法施救,速办。”    “君上……”    秦珩站起身,神色一反往常地严肃,甚至目光中带着几丝狠厉:“我秦氏的儿孙,在娘胎里也没有弱气的时候,若是有,他便不配姓秦!”    帐中人俱是心头大震,再不多言。    很快,帐篷外守着的副将就把早就备好的一车一车白雪往帐篷送,雪堆在床边,白皑皑地站成了三座小土包,秦珩发话道:“剩下的我来,你们都出去罢。”    军中没有女子,更来不及去喊几个侍女来照顾,目下也只有国君亲自照顾王后方为上策。秦珩一个人坐在床边,伸手去碰裴令竹身上的羽衣,刚触及到那冰冷的毛羽,脑海中就浮现出三天前的画面来。    按照原计划裴令竹本可继续乘白马银车离开,她却为了使得匈奴信服而坚持要从盐湖底走。秦珩犟不过她,也依了她,万般确保她从水下离开后必须立即回营进行施救。此事事先与军医求教过,受冻多久,如何回营等等一干细节都做了预先谋划。    不曾想,让他提心吊胆的这些细节万无一失了,事情却出在了这帐篷里。    他本正要脱了裴令竹的羽衣,用雪搓她的身体。那羽衣却似附着了神力,竟让他动弹不得,秦珩心中大急,几番努力都不成功,就在他要喊军医进帐的时刻,裴令竹醒了。    她用一种秦珩极为陌生的声音,缓缓而道:“裴氏女子,阳寿本早已尽,奈何孤魂心念过强,怨气盈结,不得转世。府君怜她凄苦,故特准还阳重走一遭。如今裴女未曾感佩府君大恩,却以身试险,亵渎神灵之尊,此女再留不得。”    秦珩愣怔了,他瞪大眼睛盯着面前起身的人,心神仿似凝住一般。    他耳朵里没有听进去几句话,只是不断地回荡着曾经裴令竹突如其来的眼泪和她趴在他胸口说的那句他十辈子都娶了她。她那些莫名其妙的酸楚,他原只当是女儿家情短情长,却不曾想竟有这样的背景。    秦珩生平第一次,对圣人那一句“敬鬼神而远之”起了崇高的敬意。    他浑浑噩噩的,脑袋里不断地掠过各种画面,直到眼前这个陌生冰冷的声音说:“她本不可生育,乱了这世间秩序。却不想,生之有灵,其力难挡。如今事已至此,府君便留她到孩儿出生后。”    “你是人间的国君,府君特此告知。”    秦珩感觉到脑袋轰的一声,一个难以让人接受的事实就这样炸开了。    他蓦然抛开那些纷乱的思绪,起身直指这个熟悉的身影与陌生的魂灵:“我为人间的国君,在你们眼里,又有何尊严?特此告知于我,你们将要带走我妻,我是否要为此感恩戴德?人说神灵有灵,你们有灵在何处?”    “不可放肆。裴氏女本就阳寿已尽,重返人间已是府君仁德。”    “倘若她本就阳寿已尽,府君又凭的什么仁德将她放回?你们府君好大的脾气,好大的仁慈!”    眼前这位不知是不想与他争辩还是争辩不过,便问道:“如此,你有何求?”    “我妻当陪我终老。”    “你可知上一世她因何而死?”    秦珩眼望着面前的人嘴唇翻动,人却已慢慢失去知觉。他再清醒过来,军医正在他耳侧高声说话,向他禀报裴令竹的身体状况与施救方案,眼前的人似乎很不理解——王后都这样了,为何国君竟还能在帐中呆坐足足两日。    莫不是国君对王后的情况漠不关心?    旁人不敢猜测此中内情,如今好歹国君下了命令,便忙着去准备一应药物和后续事宜。秦珩似乎有些畏惧,他的手微微颤抖,在触及到冰冷的羽衣时,又缩了回来。好一会,他又伸到羽衣上,刚碰到,裴令竹发出一声虚弱的嘤咛,眼睛慢慢睁开。    秦珩吓得停了动作,一动不动盯着她。    她嘴唇发紫,面色煞白,喘气都不得力,艰难侧头看向他,叫道:“君,君上。”    秦珩听到她的声音,突然泪如泉涌,猛地向前抱住她,“竹儿,我竹儿……”    “我,我在,君上。”裴令竹气力不济,虚弱道:“冷,好冷。”    秦珩这才真的回了神志,二话不说撕开羽衣,那羽衣此时只是一件普通的衣服,三两下就被他除了去。裴令竹全身都被冻得青紫,颇显惨状,他来不及思考,从旁侧的雪堆一把一把地抓雪,不停在她身上揉搓。    裴令竹脑袋混混沌沌,没一会,就有些困意。    “你别睡,别睡!”秦珩忙得额头冒汗,又唯恐她睡去后再不醒来,“竹儿别睡,你与我说说话,不要睡,听话。”    “事,事成了吗?”    “成了,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没有闪失。你做得很好。”    “那就好。君上,我,我有点困了。”    “别睡!”秦珩大声道,“竹儿你听我话,听我一次,不要睡,求你别睡。”他比任何时候都脆弱,坐在床边像个孩子,紧张兮兮地流着男儿泪,“令竹,你不要走。你怀了我们的孩子,你知道吗?你要好好把他生下来,和我一起抚养他。”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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