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裴令竹宿在了甘泉宫。    第二日一早,魏国公主的驿馆就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其中一个是蒙溪蒙大人,她是认得的;而另一个一身黑色大氅,绣着金边,肃杀冷酷的脸庞透着英气。魏国公主只见蒙溪毕恭毕敬站在那人身后,心中便有分明。    这是晋王来了。    一念及此,便喜不自禁,娇红了脸蛋,羞道:“魏女见过晋王。”    她羞于说出自己的闺名又甜蜜畅想着将来冠以夫家姓氏。    晋王珩听得眉头一皱,只淡淡一声:“起来罢,公主不必多礼。”随即大步一迈在桌边坐下,也没有了虚与委蛇,当下就单刀直入地说道:“魏公主此番来我晋国,当为贵客,只因适逢祭祀大典,慢待了。”    魏国公主丝毫不觉这话语间的冷意,欢喜地在晋王身侧位置坐下,“哪里,是父王让早些过来的。”    晋王默然扫了她一眼,面貌娇美而杏眼含春,着实是个美人坯子。只是他不知为何提不起劲儿来与她周旋,稍稍看她久些时候,眼幕里就出现小竹儿的身影,纤条条立在竹林里,转过脸朝他笑,那笑容暖至心窝。    他于是不耐烦起来,在冗长的祭祀仪式过后,他仿似有些天没见到小竹儿了。    “你既知我身份,那本王如今便给你些建议。其一,魏王派你以公主之尊贵身份客居晋国;其二,若魏王意主联姻,我王室确有尚未成婚的王族公子,不知公主意下如何;其三,若公主无意王族公子,太后自小生长魏国,公主是否有心愿去南山离宫与太后相伴?”    晋王话音未落,魏国公主的脸色就已惨白。她哆哆嗦嗦、眼中含泪的模样,确实有我见犹怜之感。秦珩难免心生怜悯,但事关国事与君王颜面,除此之外,他不愿接受别的选择。    离去前,他到底多说了一句,“魏公主大好的前程,望深思。”    直到晋王与蒙溪走到驿馆门口,魏国公主才大叫着晋王从里屋追出来,她连外衣都没穿,立在寒风中,倚着门栏才不至于让自己跌倒,声音颇为凄苦:“晋王,您明知我此番为何而来,缘何这样待我?我……我不好吗?”    秦珩心中也有几分迷惘,若单论女人好不好,她自然是好的。    年轻而娇嫩,只见一面的功夫他就知晓这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丫头。只是这中间夹杂了国事,一切便都不能像普通男女之情那样揣摩。    从一开始,他就未曾单纯以一个男人的立场去看待她,而只将她视作魏王的棋子。    这于她而言确实不公,但人永远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她的苦,是魏国公主这个身份给她的,她得受着。何况,他给了她选择,客居晋国、嫁给王公或与太后作陪,她并不非要选择他。    这样一想,秦珩心中的怜悯也变得浅淡了,“本王指给公主的三条路,公主可任择其一。”    “我若是都不要呢?”    “莫非魏公主思乡心切,急于回魏?”    魏国公主有如被闷头打了一棍,她落下泪来,“如今我若回魏,父王将如何待我?我……我在魏宫中可还有立足之地么?”    魏王子嗣众多,这是天下皆知的。    “我晋国秦氏王族的公子便是配不上你魏国庶出的公主么?”秦珩没了耐性,冷冷丢下一句,转身拂袖便走。    魏国公主跌坐下来,地面上积雪的阴寒至入心底。    回王宫的车马辚辚,秦珩端坐在辎车中。    他这会突然明白了,他抗拒的不是别的女人,而是一个被强行安排在身边,必须接受的女人。    这种被支配的生活他在前二十年的人生中,早就过够了。    一落地,秦珩直奔王书房,脱了大氅坐下,双手放上案几,猛然觉得室内有些清寒。他抬眼扫了眼角落的炭炉,红彤彤的炭火正滋滋冒着热气。又转头望向那小隔间的竹帘,状似不经意问道:“王后呢?”    魏冬立时回道:“回君上,王后在甘泉宫。”说到这,他又补了一句:“王书房您不在,太冷清,王后待不住。”    因为这后半句,秦珩的嘴角有些上扬,他放下刚拿起的竹简,又披上大氅,“走,去甘泉宫看看。”    裴令竹用过午膳正站在宫殿旁的小竹林里,如今顾言希不在身侧,她也无意让别人服侍,只独自一人站着。天上飘着些小雪,细细索索地落到她墨绿色的氅衣上,落雪天不算冷,她伸出手轻轻触碰粗壮的竹竿。    竹叶有些凋零,茎杆也发出灰色,但整体望去还是绿的,这些竹子不知是何品种,倒是分外耐寒。    思绪这般漫无目的游走着,有人走到身后,她也不知。    直到秦珩蓦然将她搂入怀中,她氅衣上的雪晶子沾在他胸口,一点点凉意透入,更多的是她身上的暖意。    “小竹儿……”他不由自主凑近她脖颈处,那是她最暖融融的地方。    “君上回来了。”裴令竹转过身,凉凉的手抓在他衣服上,“用过午膳了?”    “没吃。”    她皱起眉,顺手推了他一把,“去吃些东西,谁许你不吃东西就来甘泉宫?”    是玩笑话,说出来却别有风味。比起别人硬塞给他一个女人,裴令竹这一句话仿似是在他心尖上吹了一口气,柔柔痒痒的。    “不吃饭还不许来看看你了?我的王后好大的脾气。”    “自然。身为王后,没点脾气,如何压得住你这样野性的君王?”    秦珩听得哈哈大笑,搂着她问道:“你去过驿馆了?见了小妹妹觉得如何?”    裴令竹瞥了他一眼,淡然道:“无趣。”    “哦?如何个无趣法?”    “我问她,若晋王是个丑八怪又当如何?她竟斥责我编排国君。”    秦珩眉头一挑,“不斥责你,还当怎样?”    “难道不该认真与我打听打听,如何个丑八怪法?她从未见过晋王,不过只听了人言,便不许人家是个丑八怪了么?”    秦珩又笑起来,“你总有那样多的歪理。”    “觉得哪个人是否丑,这只是个人心性,与道理无涉。”    “那晋王是丑八怪吗?在你的心里。”    裴令竹盯着他笑,“晋王是丑八怪我才开心,除了我,别的女人都嫌弃你。”    他正想笑她小女儿气太重,却听闻裴令竹又道:“不过,你若真是个丑八怪,我第一次见你许是就要嫌弃你了。那……也就没有后头这样多的□□了。”    她这后半句听在秦珩耳里,半真半假。说在她嘴里,却有七八分的真心,仿似那真的是一个可供畅想的场景。    秦珩打横抱起她,大步流星走进甘泉宫,一脚就踹开那厚重的殿门,将她和衣放在榻上,威胁道:“好啊,你垂涎本王的容貌。”    她理所当然:“谁人不爱美色?你便是对我的容貌没有肖想么?”    秦珩细细看着她,比起魏国公主那娇嫩的杏眼含春,裴令竹的眼睛更是一种妩媚之感。他犹记得初见她,一身红嫁衣,掀起盖头那一刻是冷淡淡的清寒。如今他也不晓得何时起,她眉梢眼角都染上了妇人之韵,那可人的柔美有若晒过阳光的绒被,让他无比舒坦。    “竹儿……”他蓦地压低声音,沙沙的,在她耳边道:“好几天没见你了。”    裴令竹冷不丁把手伸向他的男儿要害,“君上要说,想我么?”    秦珩到底血气方刚,哪经得住这般撩拨,三两下就与她滚到床榻上去了。一番云雨,歇气的时候已然天色见黑。    他起身时,裴令竹正睡去了,便轻手轻脚穿衣出门,嘱咐了侍女不要惊扰她。侍女应声的时候,他带过一眼,只依稀记得好似换了个人,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就回了王书房。    魏国公主的事,裴令竹很快就知道了。    她听闻晋王给了魏国公主三个选择的时候,有很长时间都愣愣的。一个人在竹林里坐了许久,裴令竹才起身,默然去厨房给秦珩备下晚膳。    他坐在昏黄的幽光里,有些吃力地揉了揉额头,旋即又伏案。厚厚的竹简到处都是,上面涂画着五花八门的内容,是他每日必阅的国事天下事。身后不远处悬挂一幅晋国山河图,在绝岭通渠的地方有一些涂改,映射着落笔人纷繁错杂的心思。    “君上,喝些热羊汤,歇歇了。”    秦珩听到熟悉的声音,头也不抬,活动一下手腕,把手边的竹简仔细堆在一边,这才抬头看向已经在案几上布菜的裴令竹。    “你坐下,一起吃。再晚些,蒙溪和几个经济大臣要过来议事,天冷,也给他们准备几碗热羊汤。”    “妥了。”裴令竹应下,坐到秦珩身侧,端起碗与他一起进食。    她突然念及好些天前与秦珩说的话,一对寻常夫妻的日子,不过是多了些富贵。他与她的如今倒是有几分应验的意味。    吃完后,残羹碗盏都是由魏冬收拾了。裴令竹靠坐在一旁,瞥见他外衣上一处地方脱了线,伸手轻轻一拽,“君上端的是勤俭,衣服破了也不晓得。”    “哪里?”    “喏,你看这,线头脱了。”说着,裴令竹起身往隔间里拿了一副针线具出来,比了比棉线颜色,选定一种,就给他补。    秦珩见她专注,不忍打扰,静静看她温柔的侧脸,觉得方才那一碗羊汤真是暖得通体舒泰。    裴令竹的针线活并不熟络,但应付一处线头脱落是已然足够了,她补好后,秦珩早已投入如山的案卷。她也不忍打扰他,又起了些小心思,便干脆坐在一旁,在他的衣角上缝绣起来。    一干经济大臣与蒙溪到王书房时,魏冬也正好端了几碗羊汤到门口。众人一眼望见书房内,王后素净雅致正坐在边上,手里一副针线活,走针的模样极为认真。而他们平日里见到高冷严肃的君上,此刻神色柔和,慢慢翻阅着文书。    连一向有眼力劲的魏冬此刻也只得呆站着,均是不忍出声扰动。    裴令竹在秦珩衣服的金边附近用墨绿色的棉线绣了几株小竹,枝干精短,颇显凌厉地生出几片竹叶围绕,右侧下方处一个清秀的“竹”字,很是秀气可人。    她收线时,蒙溪一行人在门口已然站了不少时候,他正欲轻咳出声,裴令竹低声对秦珩道:“君上,大臣们来了。”说罢,自然地收起针线,从魏冬手里接过羊汤,一一摆放在新添置的案几上。    一干大臣极有眼力地鱼贯入座。    “噢,都来齐了,开始罢。”秦珩不察这期间的小事,眼角瞥到裴令竹进了隔间,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角,心情颇好地与众人议事起来。    一干事体议完早已深夜,秦珩照例向几位大臣歉意寒暄并让宫门令安排马车将他们送回府上。一番收拾,秦珩此时才见到外衣滚边上的小风景,摸上去,很是精致的质感。    他正要入隔间,却听得魏冬通报:“君上,魏国公主在外等候多时,有三个时辰了。”    “她有何事?”    “只说有要事请求面见君上。”    秦珩有一丝烦躁,甩了甩袖子在案几边坐下,“让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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