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令竹觉得后颈有些疼,稍稍欠了个身。    一团暖黄色的灯火跳入视线,她茫然空落地看了会,认出这里不是甘泉宫,却是王书房的小隔间,右侧墙上那一幅晋国山水图还是她差人挂上去的。她侧头看了会那大片江山,又想起梦里的光景。    前世秦珩看她的眼神,分明是沉痛眷恋而又震怒的,她那时只顾着心头撕裂之痛,哪有去看他,只想着恨透他鄙夷他,哪还会去顾念他?可这场梦中,她却是实在看到了,甚至是看到了她死后那个毁天灭地的秦珩。    如若秦珩当真这般爱她,如何能在那时候厌她弃她?    裴令竹想不明白。    “小竹儿,你醒了?”    一样的声音,一样的人脸,却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令竹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一时有些失神。    “怎么了?可还觉得不适?”    “君上……”    “嗯,我在。”秦珩坐到床榻边,将她扶起身,“你足足睡了两日,倒也不知饿,这会可觉着肚子空了?”    “肚子空了……”令竹喃喃念着,一阵剧烈的心酸与心痛自肚中泛起,一时未得控制,眼中落下泪来,她不愿秦珩烦她这般无端流泪,于是忍着心痛,瘪着嘴道:“肚子饿得好空。”    秦珩一愣,忍不住笑起来,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道:“是,都饿得哭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人饿哭了。”    令竹被他直线的无知无感逗笑了,虽则心酸,可眼前这个人却是十足真实真心的。他不懂得爱一个人的技巧,也不懂得去感知理解那些细枝末节的角落,他只有一颗粗咧咧的真心,看起来笨拙,却真得耀眼发光。    “那君上也不给我吃的,便看着我饿哭了。”    “好好好。”秦珩扶着她的背,转头道:“小冬子,上食!”    裴令竹望着秦珩。    他显然是有两天没好好睡过了,眼窝有些内陷,眼睛下边显出了一条乌黑的眼圈,原本肃然的横眉在油灯下竟然也显出一些优柔之感,眉宇间逗留着仿佛永恒的疲惫。    她蓦然地心疼起他,从前从未这样好好看他,只日日望着门槛,盼他来或不来,纠缠爱与不爱,算计到底爱多爱少。如今这般近距离地看到他的疲惫心累,令竹哪还能质问得出前世那些话,不发一言,她倾身抱住了他,搂着他的脖颈。    “怎么了?小冬子马上就来,你歇息会,哪里还疼么?”    “疼。”    “哪儿疼了?我喊太医来。”    “不要。”令竹死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我心疼君上,还烦君上。”    “噢,我如何招你烦了?”    “堂堂晋国君王,连照顾自己也不会,可不是烦人!”    秦珩又听得笑出声,也将她搂住道:“我既是堂堂君王,照顾自己这般小事不会又如何?有你在我身边,那便是了。”    “那以后便是君上您处理国家大事,我负责君上小事么?”    “那是自然,本该如此。”    令竹缩紧手臂,将他抱得更紧,声音却轻了,只道一字:“好。”    此后,秦珩便鲜少让令竹在王书房服侍,纵是她耐不住非要到王书房侍君,他也不让她久呆,撑死了两刻钟的光景,便以她体虚柔弱之名将她送回甘泉宫去了。    令竹本该使一使她的小女儿性子,这回却反常地听话了。一来,她对自己的身体底子并无信心,倘若真的体弱,只怕这一世也不能伴他左右多年;二来,若不是秦珩提起,她大概也不愿意去想起前世那个被她亲手杀死腹中的孩子……    这一生,与那孩儿还会有未了的缘分么?    她独自一人倚在窗边,静静看着窗外的落叶。    转眼就是秋深,落叶几乎都不见绿,焦黄焦黄的,毫无声息地躺在泥土上,看起来比肃杀的冬天更显荒凄。她幽幽一叹,是了,本也是秋比冬更凄清。不愿再看,关了窗,便坐回房中。令竹如今养出个看书的习惯,秦珩不让她老去书房又怕她独自一人无聊得紧,便时不时差魏冬送些书来与她,多是些民间话本。倒也算是堂堂晋王上心,竟能派人给她去搜罗这些玩意儿。    甘泉宫外小石道上,秦珩正带着魏冬漫步走来。    窝冬无甚大事,水患又解决了大半,如今国事多是些琐碎日常。往年冬日,他也是不闲着,要么与蒙岩去国中各县视察一番,要么召集大臣商量一番来年国事,极其偶尔他会带着亲卫去雍城打冬猎。    今岁总是不同,到底是新婚第一年,他对这王后又甚上心,索性放下手边事,不如多陪陪她。    殿里,那面墨玉大屏透着凉气,将这深秋浸染得更为寒冷。他蓦地念及,自己有几日没来过这里了,心里惦念她,却始终被国事缠身,每日只在用膳时候听小冬子说些她的事况,也是无甚大事。    秦珩注视了一会那墨玉大屏上雕刻的竹林,他记得她在裴府的闺房旁边也有一片小竹林,处处见竹,倒是不负她这名字。    正欲进去看她,却闻得里屋幽幽一声叹。    秦珩笑问道:“何事叹气?”    “君上。”令竹从里屋迎出来,“您今日得闲了?”    “无甚大事,来看看你。”他坐下来,看着眼前的女人自然地为他煮茶忙碌,好似是做了千百遍的事情,恍然觉得心头一阵柔暖,“你有些时日不去书房了。”    令竹闻言,故意笑他:“君上真是难伺候,去了招人嫌,不去还是招人嫌。”    “你身体如何了?”他望着她红润的嘴唇,“有气力与我拌嘴,看来是无恙了。”    “亏君上惦记着。”她端来热茶,轻轻一吹,“这是你让冬子送来的南山茶,我一个人可喝不了那甚许多,这茶入腹能暖身,君上您喝过么?”    “哦?”这是蒙岩从咸原郡带回来的茶,秦珩一向对这些玩意没什么研究,他只偏爱凉茶。听闻这些茶叶有不错的养身功效,他便全数都让魏冬带来甘泉宫了。如今闻着腾腾的茶香,倒是有股沁人的柔香,茶汤不甜不涩,由喉入腹,只觉得暖意融融,甚是舒爽。    “好茶!”    “君上果真是还没喝过。”令竹笑了,见他大饮一碗,又给他斟茶,“莫喝急了,跟牛似的。”    秦珩望着她红唇翕动,脸色泛起不自然的薄红,他轻咳一声,悠悠嘬了一口茶,“近日天寒些了,这宫里头该烧些炭火。”    “不烧也不打紧。”令竹在秦珩身侧坐下来,“我与君上一同住就好,这王宫里冻谁也不会冻着君上。”    “你啊,就是黏人。”秦珩只觉热茶的暖意从脚底心蔓延到心尖上了,想起她前些时候在王书房服侍的情景,倒却是觉着近些日子书房冷清了不少,“你身子若是真好透了,想去王书房就去罢。”    “好。”令竹轻声应道,又给他斟了一杯茶,“君上今日既是得闲,不如出去走走?”    “想去看你爹爹了?”    “我爹是个书呆子,有甚好看?”她娇笑道,“令竹带您去瞧些别的。”    ……    秦珩愣是没料到他的王后竟然会带他来南阳古寓。    这地方他曾有所耳闻,但终日囚于国事,从未踏进这里一步。看起来还是令竹熟门熟路,一身粗布麻衣,头戴竹冠,未等那白衣侍女开口说话,便抢先粗声道:“一座上等雅间,清静些的,两壶梅子酒。”    白衣侍女见是常客,立时道:“贵客里边请。梅子酒过了时节,怕是失了些味道,您二人可愿试试本店的苦荞酒?”    “那是甚么?可算得烈酒?”    白衣侍女正待解释,听得那布衣公子身后的黑衣男子道:“就苦荞酒罢,温热些,配些甜菜即可。”    “是,贵客稍待。”    二人落座后,那侍女便退出去准备酒菜了。令竹望了眼落下的竹帘,问道:“苦荞酒是什么?”    “我瞧着你可像是这里常客,倒不知苦荞酒了?”    “就来过一次,哪是甚么常客……”    “哦?”秦珩想起上一次她着男装,心头一跳,“苦荞酒性烈,你少饮一些。”    “从前爹爹在家只喝些温米酒,有些甜味。”    秦珩笑了笑,“你只许喝一杯。”见她微嘟起嘴,他不由得想去摸摸她的头,正值此时侍女端了酒菜进了雅间,伸出的手立时转了向,搁在案上有一丝尴尬,“今日如何想来这里了?”    “上回来的时候,听闻南阳古寓每逢月圆之日便有一场大论战,今儿凑上了日子来讨个热闹看。君……珩兄且耐心等着看便是了。”    白衣侍女一边倒酒布菜,一边道:“两位公子一看便是福运之人,今日论战白方乃是方涓公子。”    “方涓是谁?”    侍女见眼前两人一人疑惑,一人漠然,微微一愣,“方涓公子是裴老太傅的得意门生,也是论战堂的常客,方公子精通儒道墨法,在这未央城的名流士吏中,可算得个人物。”语毕,座上的布衣公子突地有些脸红,嗫嚅道:“裴老太傅的门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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