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她,我想……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想和她在一起。”    方才那绛紫色身影早就不见了踪影,周遭时卷时舒的香云却挥之不去,云缭雾绕恍若仙境。    温萦置身于此,只觉得浑身散软,缠粘的乏力感愈发渗透进了他的四肢百骸。    缓步行来的女人,她足下踏着极其轻快的鼓点儿,驻足时,二人之间尚有一段距离,恰好都看不清对方面容。    她掩嘴笑着,声音可真好听。    “娘。”    “嘘。”示意温萦噤声,女人扬手将周围烟云拍散,硬给那浓云雾障撕了个口子出来。    她道:“你瞧,前边儿是阿鼻地狱,是无尽火海,那是我来的地方。你喜欢的人,要带你去的也是那个地方,你想跟上来吗?”    “我没有答应……”    “告诉我,你要跟上来吗?”女人打断了温萦说话,形色明显不再从容,变得有些焦躁。她道:“被发现了啊。”    女人想了想,仿佛刚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忽地裙摆微扬,一阵风似的,冲破香阵来到温萦身侧。    “孩子,我……”她似乎在说一句很重要的话,无论如何也要听清楚才行。    温萦附耳过去,一道惊雷就此炸在耳边。蓦然一瞬,他惊得瞪大了眼睛。    女人,奇观异景,炼狱火海……    霎那间,它们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甚至都算不上一场梦境。    地板很冷、很硬,很快地把温萦拉回现实。    “晡时到了,温公子。”小墨兰听见响动,侧目瞥了一眼。他坐在镜台跟前,同侧卧在地板上的温萦说话时,居高临下。    手指叩击在桌面儿上,能看到指甲上翻飞的千层红,笃笃响声听起来很有规律。    三个时辰过去了,本以为封蔷会来的……为什么不来呢,不要她的心上人了吗?    看来,她也不过若此吧。    “其实我要的不多,温公子,我没打算抢你的东西。”小墨兰自顾自解释道,叫了温萦的名字,实际上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长指甲抚在铜镜面上,镜中是一张精致秀丽近乎完美的俏脸。    “我就是想尝尝被人珍重的滋味。”镜子里映射的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温萦,模糊又渺小,像极了案板上濒死的待宰活鱼。    小墨兰看他这样狼狈,时常苦大仇深的哀怨表情,现如今也换成了得意的微笑。    起身,行至温萦身前,弯下腰来搀扶他。    搀到一半时,猛地松手。那瘫软无力,失去了支点的身体便毫无悬念地——再一次跌落在冷硬的地板上。    温萦闷哼一声,尚不等神志缓清,又被拎了起来。    就这样反复几次,一次比一次拎得高,一次比一次摔得狠。小墨兰觉得十分有趣。    刚开始的时候,温萦还会哼哼几声,后来干脆闭上眼睛再不吭气儿,布娃娃一样任人摆弄。    “好玩吗?”十几次过后,小墨兰似乎玩得还不过瘾,却已然累得香汗淋漓。    温萦个头偏高,再怎么瘦弱也依旧是有分量的,砸在地上能听得“噗通”一声。肉体跟地面碰撞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掷入小墨兰心里,泛起一层层愉悦的涟漪。    “你现在赶快琢磨琢磨吧。等你的封四小姐来了,一定要给我准备好几百种死法,让我挨个儿尝试一下。”    “她,不会,不会来的。”哑着嗓子,温萦艰难道。    小墨兰凝眉,“怎么,她真不要你了?”    “嗯……”    是的,她不要他了。    “有头无尾的负心人,她也是么?”小墨兰似乎在质疑温萦,又好像在心里质疑他自己。    不像啊……    不是的,她很好,特别好。是他自己不识好歹。悄悄地,温萦在心底里为封蔷辩护——一切都不是她的问题。    是他。    前怕狼后怕虎,担心步了母亲后尘的是他、刻意疏远封蔷,将她远拒在心门之外的也是他。    “你可别诳我,她不是那样的人!”小墨兰满脸阴骘地瞪了温萦一眼,脚下踩着的步履一时间也不大稳健。    封蔷绝对不是一个负心的女子。    可温萦身上有伤,自从他回到春花阁来,更是三个时辰没见踪影。按道理说,她不可能不担心,不过来找一找的。    这说不过去啊……    “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温萦压低了嗓音,喉头溢出几声轻咳,“是我自己执意回来,她拦不住。”    执意回来……    小墨兰听罢微微一怔,随即冷哼道:“跟着她的好处十根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你倒喜欢在这种地方遭人白眼。温公子,你诳谁呢?”    温萦侧过脸去不再说话,是撒了谎后心虚的模样。于是小墨兰继续道:“我也是妓倌,你有多想离开这里,我兴许比你还甚几分。”    他空有绝色的好相貌,仅仅靠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就能俘获人心。    没有可心的性格,没有讨巧的手段,小墨兰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用这副过不了多少年就会衰颓的皮囊交易来的而已。    他从来看不起后院那些迟暮日西却还求着客人临幸的老妓,更接受不了自己有朝一日也变成那样。    “我不愿意跟那些人一样,我要走别的路。我想过杀了鸨母自己上位,也想过勾引一个憨直的客人骗他带我私奔……我比谁都想离开这里!”    小墨兰说着,他对这春花阁的滔天恨意再无掩饰,只看得温萦满心惊讶。    是啊,没有一个妓子是真心喜欢青楼的,温萦也一样。    但他从来都没想过一定要逃离这个地方,他是生在这里的,没得选择自己的命运。    十三岁时,母亲跟着心上的男子离开,只说日后若有可能再来接他。那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再这个地方终老一生的打算。    果不其然,母亲早早死在了遥远到他想都不敢想的那个地方——麟关。    便是母亲没死,他又如何忍心打扰和破坏她的“家庭”呢?    如果没有封蔷,可能温萦连“离开这里”四个字都不会装在脑子里。    为什么小墨兰这么迫切地想要离开呢?虽然同为妓倌,温萦却根本参不透这一点。    他叹了口气——一个人有一个人活着的法子,每个人都大不一样。自己又何必在这里质疑别人的想法?    “我的想法,跟你不一样。”    “那倒不妨说说。温公子,我也很好奇,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让封蔷那般对你掏心掏肺?”    小墨兰不继续在温萦脸跟前站着,也依旧没有扶他起来。却转身坐回了杌凳之上,对于封蔷和温萦二人的“情史”,他很感兴趣。    “我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是觉得我不能跟她回去。”温萦想了想,最重要的一点,关于母亲的事情自然是不能说。    他还有其他顾虑——    “我若随她去了,说不定会给她家里带去困扰,也有可能抹黑她的名声。如果……”    “如果有朝一日,她不再宠爱你了,那时候你又该何去何从。”小墨兰接话道:“温公子,你是这么想的吗?”    尽管温萦不想承认,但被人一针见血地戳中心事,还是默认了小墨兰的猜测。    “哈哈,哈哈哈哈……”    即便是在客人面前曲意逢迎得时候,小墨兰都不曾这样发自真心地笑过。    他笑够了,看向温萦不解的脸,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起来,“温公子,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怂包蛋啊。”    “……”    温萦只剩无话——他觉得小墨兰不可捉摸的程度完全不啻于犯起蠢来的封蔷。    那张美艳的脸笑起来真好看,连他一个心思不在这上的男子都看得挪不开眼睛,若是拿去对付来嫖的客人们,勾魂夺魄也足够了。    只是小墨兰从来不这样笑,从来不对那些人这样笑。    “你管他呢!”小墨兰豁然站起身来,笑道:“你早晚都是要死的,自己的事还没顾及全呢,居然还为别人细细考虑一番。”    他俯下身子,“你是有多闲啊?”    一看小墨兰又弯下了腰,想起刚才反复数次的折磨,温萦下意识地微微一颤。    前者见状,心情似乎更好了些。    “这次是真想扶你起来,你既然不乐意,那我也就不多事这一回了。只是温公子,我觉得你真愚蠢。”    “……或许吧。”    他或许就是愚蠢,明明好事已经找了上了门来,苦苦思念了好几年的小丫头终于长大回来,还要带他走,他却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有可能……小墨兰这样一心要为自己争取好处的想法,才能真正地过上好日子吧?    只恐怕他这一辈子都学不会了。若是下辈子还能转世为人,还会遇到封蔷,他倒乐意像这小墨兰公子取一取经,做个为自己而活的人。    走向镜台边,小墨兰矮下身子在妆盒子里摸索着什么。    许久,他拿着一个木塞封口的白瓷瓶子扭身回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封蔷那样的人,独独对你情有独钟了。”    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刻,温萦瞪大了双眼——赫然看见瓶身周围裹了圈朱红夺目的布条,上书三个大字:    鹤顶红!    只见小墨兰不知第几次地又俯下身,似是要把瓶子递给温萦,“哝,温公子,给你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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