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你,两句话吓得那小公子好些天不敢来了。”    封蔷宋蛟一行二人,与受伤的温萦同住在一间客栈里,通铺上只是按着男女之别有个挡头,其余的再没什么隔阂。用宋蛟的话来说:这么些天,跟温公子在一口锅里滚的烂熟,关系好得很!    客栈楼下有家炒货店,每日准在食时生火,将那些昨儿个刚挖的落花生,刚掰的葵花籽各炒一大锅,一条长队天天排得热闹。    宋蛟在家从未见过这等新鲜,拎了两斤回来,嗑着来劲。    只趁封蔷不在,边嗑边道:“封蔷这人呢,缺点虽然不少,但最主要的还在这处——她素日喜欢逛些烟花柳巷,四处洒露留情,无论青红倌,没有不爱的。”    像温萦这样又不纯粹是青倌,也早就算不得红倌,不知道怎么归纳的类型,却还真是头一回遇到。    宋蛟说着,忽停下来,上下嘴唇一碰,两片儿瓜子皮毫厘不爽,稳稳当当飞去了脚边敞口的痰盂中。听他又说:“像那墨兰一样不好缠的小倌儿,时常也遇着,现时在我们家那头欠了一屁股情债,到现在还没还完呢!”    言毕,宋蛟郑重其事地看了温萦一眼,点点头。    他道:“我却觉着她待你和那些人都不一般,一看了你啊,那双眼都比往常亮几分。哈哈,等你同我们回了麟关那边,少不得给那些痴缠封蔷的男倌们都吓上一吓,让她少往外跑,你二人过着日子,也错不了的。”    “麟关?”    什么时候说要同着他们一起回麟关了?    正待细问,架不住宋蛟嘴快,温萦一个没注意,便又被他岔开话题。    只听道:“哎,你见没见她看你的时候,生生一双虎目给怯得成了猫眼了。就是那种刚开眼不久的奶猫儿,很可爱的,见过吗?”    这岔子已然打开,宋蛟怪没脸没皮的,才想起刚才人家好像还问了句什么,只管侧耳证实道:“嗯?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    她看他的眼神……她看他的眼神嘛。    仰慕,眷恋?又或者是怜惜。    却似乎都不恰当。    那丁点儿大一对眸子,经纬横竖间,方寸不到,却无一处不尽装者爱意,见她端详夜叉的时候,也满是怜惜跟爱抚。可仔细对比起来,又与前者有微妙的不同。    温萦在时,那双眼中除却珍爱和疼惜,更少不了的是仰慕与尊敬。    封蔷从来没有亵渎过情感,一腔喜怒只形于色,没的绝不愿造作,有的也不去讳饰。    是以,但凡她眼中流露,恰同初生赤子一般,无不来源于真情实感。至于口是心非,曲意逢迎之类,贯是在封蔷身上寻不到的。    得以感受此等妙处,宋蛟作为朋友,即便他从未听过这年轻的封少主与偏僻小城中默默无闻,丰茂已逝的妓倌之间有何典故,却也看出封蔷这次用起情来,与以往很不一般。    他尚且不在话下,温萦就更不用提。    这些日子以来,自打他睁眼开始,便对封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珍重地记着,留在心中细细琢磨,宝贝似的收藏起来,将它们揣在心里最是干净柔软,专属于封蔷的那一块。    便也只有如此,方才保证了日后再分别时,不至于连个想头都没有。    这份情感,是边缘恋歌,是世俗不韪。    舍不得放开,没勇气接受,温萦只有在这边缘徘徊,前后都是深渊,于这其中拉扯,却只是放自己不过。时时煎熬,日日难捱,绕着弯子,找不到出路。    另一方,封蔷却从不吝啬溢出满心满眼的情意。她愿意冒着世俗不韪,在边缘哼起恋歌,喜怒随心,半点儿委屈也不受,她是这样一个真诚而纯粹的人啊。    这样炽烈的情感,却叫温萦仿佛身处一屉蒸笼——焦灼,不安,直闷得喘不上气来。明知道该赶快逃离才是正道,却好似给人下了什么迷药,酥软怠惰在骨子里,走不得,也无处可去。    一旦发狠心,就这么走了,那颗心便空落落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了。    “对了温公子,说到这处,就不免提一提我们家封薇,你还不认识吧,封蔷是她姐姐,她是我……”    “说什么呢你?” 封蔷刚打外边儿回来,恰好听着宋蛟这话,无情打断道,手上只管推门就进。    进了来,随手抄起桌上一大碗不知什么时候倒的凉茶,咕噜噜一饮而尽,灌得腮帮子也鼓起来。    这一日的边城,难得来了个金乌踏云,不但将往日嚣张的寒春冷风全都赶跑,还晒得封蔷口干舌燥。    小地方就是好啊——只得一轮旭日,半束慈光,足以将整个小城普照。    封蔷一身白衣,历经这许多日折腾,污渍浑黄不成样子,误伤温萦时更染了血迹。趁温萦还昏迷着,被那小墨兰要了去洗,至今不曾还来。    封蔷忙着照看温萦,也懒得去春花阁找他要。现如今她捡粗布麻衣,裋褐短打穿在身上,也别是一番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好景色。    温萦紧盯着封蔷,又担心她呛着嗓子,又怕凉茶进肚伤到脾胃。他嘴角挂着些许无奈,余下更多,却只是见到她之后难掩的欣喜。    总算一饮解了千秋渴,话中尚夹着水声,封蔷照样夹枪带棒道:“宋子龙,你要不要脸呀,我们家封薇可没说跟你好,你倒硬贴上来,张口闭口成了你家人了,只是骗人家不知情的!这话你留到封薇面前去说,不晓得还敢不敢?”    “敢,敢啊!怎么不敢?”宋蛟说着,神气早泄去大半儿。说是敢,谁却怪没趣儿的,要求他一定到封薇面前去说这话呢?    封蔷闻言也不含糊,当即拱手便道:“拭目以待。”    然则,她这一张俊脸上调笑勾起的唇角,戏谑上挑的长眉,哪里称得上拭目以待,分明就是又抓着宋蛟一根把柄,只等着笑话看了。    “怎么这样猴急,也不怕喝凉茶寒了肚子?等着再晾杯温的要什么紧……”温萦哪里在意封薇是谁,看封蔷这样,只道无奈,摇头叹气了一轮,端着伤臂又倒了碗热茶,却拦着不准她马上喝。    “歇歇吧,太热更喝不得。”正说着话,双臂艰难地护着那缺了口的滚热海碗。    “好好好,一会儿喝一会儿喝。”将那一碗滚烫朝远处又推了推,封蔷乖乖听话。    饮饱了水,嘲笑够了宋蛟,也把温萦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注视端详过一遍——嗯,没错儿了,今天的温萦还是这么温柔,这样可爱!    于是封蔷下一句说的便是正事,她道:“我方才上车行打听几句,若是多掏几个钱,也管给我们送到麒麟门的,这地方不好待,我瞧着温萦伤也好些了,若是你们都同意,差不多可以雇车启程,就此回去了。”    “回去?”温萦脱口。    回哪里去?麒麟门,麟关么……    离此再往西北几十里处便是关口所在,此关将本朝与西域接壤,是两国贸易的必经之路,西北第一大关。那儿地势偏僻,麒麟门内一贯得见垂云大漠,只是关内却繁华得紧。    只若不是站了两国交接的便宜,其实也该寸寸荒凉。    这个地方那样远,远远地超出了温萦的想象能力所及。可封蔷在那是一宗少主,封氏在那里一手织天,还有,母亲。    母亲她,也葬身在那关口,葬身在封氏的地盘上,葬身在,姓封的人手里。    “对呀,回家,我家,我们的家!”封蔷指了指向北,又更往西些的方位。    猎风,黄沙,莽莽群山;游云,褐土,苍苍四野。    春寒之下,柏木苍翠到近乎发黑,在过人高的土墙外,往西往北数十里,那却是温萦连向往都不曾向往过的一片天地啊。    “我和宋蛟的家都在麒麟门,一过关就是西域,突厥人你见过没有?突厥女子都长像好看,男子也高大俊美居多的,鬈发绿眼,胡琴琵琶奏得一绝。等你伤好全了,我们雇辆能过关的马车,就可以到那边玩儿一遭去。”    “在麟门看月亮,是这里五六圈儿大。”    “我家后院是我二娘执掌,爹爹整日闲着,演武场里师兄弟快上百个,我连他们的名字也时常记不大住,只是由大到小有个排号,这才弄清楚了。”    “不过啊,我家除我之外,还有同父兄妹三个。封嗅你见过,他与我一母同胞,还有封虎和小薇,他们都是二娘所出,到时候一一带你认识个遍。”    “对了,我爹养着一羽孔雀,花花绿绿可好看了!”    封蔷说着,温萦听着,久久没有回应,可他一直耐心地听着,认真地听着。他从这些话里听得出来——封蔷早不是那个只想着逃家而去,梦想着勇闯江湖的傻小孩了。    她爱着那个叫做麟关的地方,爱着那片将她长养的土地。    如果不爱的话,她提及此处时,眼里眉间又如何会喜悦闪烁?晶亮亮,明晃晃,闪耀地跳跃在温萦眼前。    封蔷愿意把她爱着的,有趣的一切都分享给他,一如她曾经讲给他佩刀夜叉还有那毁却无痕的小夜叉时,就是这样一副神色。她对温萦的好,真真诚诚,切切实实,不想感受都不行,想法子逃避都不行。    低着头,不言语,光听她说了这好些话,温萦一句句记在心里,默而识之。    旁侧,封蔷说着说着,却垂眸一看。只觉得温萦看样子兴致缺缺,叫她这瞬间也失了趣味,消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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