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字十五(1)——    深夜,倾盆大雨。  一个身着灰衣,劲装束发的年轻人踉踉跄跄从巷子里走出来,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水塘里,闪电映出他身后带血的足印。  他站在大雨里,面朝着漆黑的天空,好像在试图让雨冲掉他身上的肮脏,尽管他身上除了湿透的衣服什么也没有。之后他开始疯狂地搓自己的手,他发现自己的手上还粘着血,袖口上,衣襟上,到处都是已经凝固的血,永远都搓不干净。  这让他突然觉得很恶心,他佝偻着腰,几乎要吐出来。  这并不是他的血,这是从刚才那个死人的脖子里喷出来的。准确地说,是那个人在变成死人之前喷出来的血。  年轻人的脑中又浮现出那张惊恐的脸,那个人布满血丝的眼球以一种夸张的角度突出来,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咯咯”声。金属声落地的同时,滚烫的鲜血飞溅而出。  年轻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空气中似乎仍旧弥漫着腥甜的气味。恐惧仿佛变成了黑夜里无数只正在角落里窥探他的眼睛,到处都是眼睛!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几乎发疯般朝前冲了过去。  逃避!  这是他仅剩的念头。  等到天亮的时候,赵员外雨夜被杀身亡的消息已经扩散至整个县城。凶手残忍地用一把尖锐的匕首直接抹了赵员外的脖子,据说被发现的时候整个房间天上地下全是血,吓得赵家的小厮直接尿了裤子。  这件骇人听闻的凶案惊动了朝廷,这几天大大小小的捕快走街串巷,着实闹得有些人心惶惶。可凶手却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倒也不是一筹莫展,凶案现场留下了一块被扯断的腰牌,发现时正被死死地捏在赵员外的手心里,目测应该是赵员外反抗中从凶手腰间胡乱扯下的东西。捕快命人把腰牌上的血给洗刷干净,这才看清上书的四个字:玄字十五。  玄字十五,一个江湖组织代号。  这就是唯一的线索了。  街角破旧的喜春楼白天总是铁将军把门,一把门锁隔绝了一切路过想要歇脚的人。通常情况下,喜春楼一到傍晚便开始挂上红灯笼热热闹闹地迎客。可是这几天来往县城的陌生人特别多,不明所以想要敲开门投宿的人也特别多。喜春楼的卫老板为此烦不甚烦:  “老子开的是妓院,不是酒馆!白天睡觉,不开张!”  他吼完这一句,把门一摔,引得周围摊贩一阵嬉笑哄闹。卫老板掸了掸手上落到的灰,转身上楼。  他上楼的脚步完全没有声音。  任何一个懂武的人都知道,这绝不是普通的轻功所能达到的水平。  卫老板走上二楼,径直推开了沿街方向的第一个包厢。里面坐着七八个身着灰色劲装的年轻男子,身材一般高,模样一般像。  卫老板沉下脸道:“十五暴露了。”  其中一个男子站起来道:“我去找他。”  卫老板伸手向他做了一个禁止的手势道:“那个废物还把腰牌落在了现场,现在出去找他等于自投罗网。雇主现在非常生气,在这件事解决之前你们最好都给我安分一点。”  众人应允道:“是,掌门。”  刚才那个站起来的男子只好又不情愿地坐下去,神情阴郁。  卫老板道:“这几天暂停所有活动。我已经给玄字十五放了飞鸦令,只要他还活着迟早都能找到。”  飞鸦令。是由玄字门所有拥有编号的刺客从小一起贴身训练的黑鸦所发出的指令。黑鸦熟悉主人的气息和声音,通常都有两到三只替换使用,以免单独一只黑鸦任务途中遭遇不测。因为刺客任务的特殊性,飞鸦令通常不用做传递消息用,而一旦放出飞鸦令,要么是为了搜寻主人的尸体,要么是门中出了叛变。  看到刚才那个坐下的男子皱了皱眉头,卫老板问道:“玄九不赞同我放飞鸦令?”  玄九答:“我不信十五会叛变。”  卫老板道:“他任务失败,三日未归。”  玄九道:“目标已死。任务并不能算失败。”  卫老板道:“那就是他死了。”  玄九垂下头不再说话。  等到卫老板把其他人都解散之后,玄九被单独留了下来。  卫老板负手而立,叹了口气道:“我着实不该放心把这次任务单独交给他。这件事背后的雇主权势很大,已经派人下了通牒,这件事如果不摆平连着玄字门都要遭殃。”  玄九默默道:“十五第一次杀人。”  卫老板道:“你们所有人都有第一次杀人的经历。”  玄九道:“他才十九岁。”  卫老板冷笑:“你第一次杀人才十六岁!”  玄九愣了一下,的确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个专业的杀手了。“请掌门再给十五一次机会,我是负责带他的人,这件事我有责任,我去找他回来。”  卫老板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他沉吟了片刻道:“城门在事发当晚就已经封锁,城外的探子盯了三天了,并没有看到十五从任何一个口子进出过。”  玄九有些惊讶:“他还在城里?”  卫老板不置可否,他从二楼半掩的窗户望出去,整个县城坐北朝南,背靠一片绵延不绝高耸入云的山脉。清晨的雾还没来得及散开,百米山腰以上全部被一片浓雾笼罩着。  灵隐峰。  千米深处,千米之上,是灵隐山庄的所在地。未经邀请,外人不可随意进出。  玄九顺着卫老板的目光望过去,明白了:“他在山里。”    灵隐山庄,地处灵隐峰北坡至高处的一块巨大的平岩上,坐拥整个山脉的灵气,是如今江湖里仅有的几个地位保持数年不变的门派。而灵虚道长则是现任的第十二代掌门。  要说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门派数百年在江湖立于不败之地,这对灵隐山庄来说,除了它晦涩难懂的武学,以及因集天地之灵气而深奥不可测的修行力量之外,最大的一个理由就是它太偏僻——  要上灵隐山庄,从南坡山脚开始走,就算你认得路,步行不下十天也难以寻之。  故灵隐山庄第七代掌门带领众弟子在经历了当年一次江湖大动荡的洗牌之后,灵隐山庄的名字便始终保持在第五名的记录上,未曾再有人上山挑战。  不仅一次有初入江湖的新人提问:“那他们自己不下山吗?”  学识渊博的前辈便微微一笑:“你有没有听过修仙派常用的一种束法,叫做御剑术……”  几番添油加醋的描述,便足够引得后生们对灵隐山庄这个地方心驰神往。  其实灵隐山庄的修行弟子也是有任务要下山的,例如每年定时给山下的村民们除个妖驱个邪,稳定一方太平。这类活动通常被叫做春猎。由于今年潮湿多雨,村里发了传染病,灵隐山庄便多派了些人手下山帮忙。他们一行通常二十来个人,统一身着素色的长衫,领口显眼的位置都镶着精致的流云暗纹,再加上年轻人一个个身材笔直修长,风度翩翩,穿梭在村里总是显得格外惹眼。  傍晚,天色晦暗。  村子方才经历了一场暴雨,湿气氤氲。  掌事的大弟子司齐站在村中央的空地上神思凝重,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后问道:“去采药的几个师弟可有都回来?”  另一个后辈道:“回来了两个,说是刚才暴雨下得急,冲垮了路,队伍后好几个人连着乱石滑下坡,已经去了几个人一起帮忙,这会还在林子里找。”  司齐问道:“还有几人未寻到?”  后辈答:“还有两人,洵然和飞烨。都是今年第一次随我们下山的小辈,不熟悉路,走得格外慢。”  司齐点头道:“尽力找,让其余人也注意安全。”  后辈应声而去。  天上的乌云依旧没有完全散去,闷雷不断从天边传来。司齐抬头望天,隐约听到远处似有笛声断断续续响起。忽高忽低,带着听不清楚的节奏。再要仔细听却听不到了。  何人在林中吹笛?  司齐脚尖掠地而起,寻声追去。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后,林中忽又寂静。  山崖下不知何处。  叶洵然从一堆厚厚的落叶里挣扎爬出来,衣服湿漉漉,口鼻里全是土。他脑袋昏昏涨涨,满脑子只剩两个问题:  我是谁?我在哪?  他渐渐想起刚才和师兄上山采药,暴雨冲垮了路,混乱中好几个人滚下乱石坡。他被不知道谁踢了一脚跌到了旁边另一条陡坡上,一直滑到崖底,掉入潭中。  居然没死!叶洵然看着满山的乱石暗呼庆幸。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剑丢了。  没有剑就没法用御剑术飞上去。  叶洵然叹了口气,他抬头看看乌云中偶尔露出的星宿判断出了大致的方向,然后一瘸一拐从泥潭里走出去。  摸黑夜路,要不是因为从小长在这座山里,知道这座山的脾气,外人是断不敢独自乱走的。  可叶洵然也有他必须得趁早冒险走出去的原因。他唯一的武器已丢,赤手空拳,身上还挂了彩。血腥味很有可能把山里的野兽引来。  凭借流水和星光,在约莫走了有两个时辰后,叶洵然终于看到了栈道边孤立着的一间破屋子。  废弃的土地庙。  叶洵然如获至宝,在门口象征性拱手拜了拜,一边碎碎念:“借宿宝地,行个方便。”一边乐呵踏进去,也不管土地答没答应。  刚踏进去没几步,叶洵然突然叫了一声:“啊呀!”  他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地上传来含含糊糊一阵低沉的□□。听得出此人内息很弱,气若游丝。  还好不是鬼!叶洵然放下心来。  他蹲下身,熟练地扣住了那人的腕脉。原本冰冷的指尖顿时传来毫无规律的微弱搏动,以及滚烫的温度。  此人烧得糊里糊涂,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叶洵然打量了一圈,发现这是一个身着灰衣的年轻人,衣服又脏又破,被划破的口子还挂了些林子里的荆棘草。  叶洵然心想:“再不治估计要烧死。”于是撑起他的身体,把他移到了相对宽敞的空地上。可是左看右看,这人身上虽沾了点血,却也没受伤。也不知这浑身快燃起来的邪火是怎么发出来的。  叶洵然思考了片刻,便用指尖抵住他后背命门穴,将自己体内天生带着寒气的内力过了些过去。内力所到之处,叶洵然便感受到他体内一股强大的气息波动着,如同烈焰般凶猛。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灰衣人突然“哇”地一声吐了一地滚烫的鲜血,体温总算是降了一些。  叶洵然呼出一口气,打算收功起身。  收手。  腕口一紧!  灰衣人突然反手扣住了他的腕脉!  只要他稍一用力,叶洵然马上有断腕的危险。  “你是谁!”  叶洵然惊地哇哇乱叫道:“我前脚救你,你后脚恩将仇报!要不是我渡力给你,你这会都烧熟了!”  灰衣人的警惕依旧没有降一分:“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  叶洵然觉得好笑。这不是他前几个时辰刚问过自己的问题吗?  “这是灵隐峰山脚的破庙,我掉下山了进来避难,正好你也在这,烧得稀里糊涂就差一命呜呼。我就大发慈悲,救你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灰衣人好像也记起了些什么,手上的力气慢慢放松了些。叶洵然趁着间隙赶紧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站起来离他远远的。  “你这个人真奇怪。那你又是从哪来的?”  灰衣人垂着头,没有回答他。  叶洵然自觉没趣,又觉得这人不好惹,于是退到离他最远的角落里道:“我就在这借住一晚,天亮之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要有什么秘密,我就当没见过你……”  他原地收拢了些干草躺下去,这才发觉自己折腾了半宿,浑身疼得快散了架。  而对面那个灰衣人,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夜深。  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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