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陈九阴先行醒来,洞内还是一片昏暗,不知时辰。一摸身旁,只觉丁斩修身上不再发烫,呼吸亦已平缓。急忙擦亮火折,轻声唤道:“丁斩修,醒醒。” 叫了数声,丁斩修亦醒了过来,缓缓睁开眼睛。陈九阴急道:“你觉得怎样了……咦?” 丁斩修望见她,亦不由奇了一声,两人同时伸出手去摸摸对方面颊,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了,究竟是什么又说不上来。一觉醒来,似乎人还是那个人,细微之处却仿佛变得年轻了不少。陈九阴呆了一呆,顾不上别的,又道:“你怎么样了?” 丁斩修动了动身子,瞧见她云鬓散乱的模样,笑笑道:“我认为……大约死不了。” 陈九阴转忧为笑,捶了他一下道:“你吓死我了。” 丁斩修□□一声,揽住她笑道:“你别打我,我现在虚弱得很。”熄了火折,依偎一起。心中仿佛又千言万语要说,又疲累不知从何说起。 “你怎么一个人找到这来的?我师伯这地方别人靠近一下都不敢,你胆子也真大。”丁斩修倦倦地闭上眼睛,轻叹一声道。 “你师伯?”陈九阴奇道。 丁斩修微微点了点头,道:“她本是我娘的师姐。” 陈九阴恍然道:“难怪她肯救你。” 丁斩修道:“嗯。我娘从前也和她一样,是落花峒的玲珑巫女,而且原本应该是她来做下一代的神女。” 陈九阴不禁生出些联想,道:“那她为何没做落花洞女?是不是你师伯抢了她的位置,所以心中有愧,看在你娘份上才救你?” 丁斩修失笑道:“当然不是。她们师门感情深厚的很,从小师伯对我娘也很好,虽然她们的师父更看重我娘来继承落花洞女,师伯也并没怎样。” “那你娘为何没做神女?” 丁斩修笑了一笑,道:“还不是遇见凡人,动了凡心么?” “动了凡心,便不能做神女了么?” “嗯。”丁斩修点点头,道:“每一代的落花洞女都是处女,不婚不嫁,直到老死。” 陈九阴想起落花洞女的模样,心下琢磨丁斩修的母亲若还在世也该有七八十岁了,落花洞女既是她师姐,年岁只能更长,不由打了个寒颤道:“那你师伯她究竟活了多久了?” 丁斩修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我娘说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是师伯照顾她,待她如姐如母,我想如今她少说也有一百多岁了。” “可是……”陈九阴想了想,又道:“你娘说不做落花洞女便不做了么?” 丁斩修笑笑道:“只有处女才能做落花洞女,是因为很多毒蛊需以处女之血方能养成,谁的血养才听谁的。你说熟饭还能变回生米么?” 陈九阴面上一红,笑道:“那她师父岂不是要气死了?” “生气自然生气,可是也没法子,只能将她逐出门去。嫁人也好不嫁也好,此后一生生死祸福皆由自己,与师门再无干系。” 陈九阴听完,亦默了片刻,道:“我想她也是不曾后悔的吧,若如你师伯一般,虽容颜不变长生不老,这一生也太寂寞些。” 丁斩修摇摇头道:“人各有志,不能这么说的。再说……”忽然黠然一笑,道:“她也并非一辈子都没有过情爱之事,要说起来这就更远了。” 陈九阴笑道:“你说给我听听?” 丁斩修似乎刚要开口,想了想,又压低声音笑道:“好容易活过来我可不想找死。这事不能在此处说,回头我再告诉你。” “嗯,也好。”陈九阴想也有理,一笑置之,心中也颇感好奇。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陈九阴将自己如何来此的经过说了,“……来的时候我也怕得要命,怕那些蛊虫飞出来咬我,可是说来奇怪,一直到此我也好端端的,没什么事。” 丁斩修一笑,握起她手腕,道:“那是幸好我将落花这镯子给你带上了。” 陈九阴望着腕上玉镯,道:“是因为这个,那些东西才不近我身的?” 丁斩修嗯了一声,道:“这镯子是我娘的,本来有一对,用药水浸泡多年,戴上百虫不侵,是入门时她师父赐给她的。她从小佩戴,后来也用不着了。” “那另一只呢?” “另一只随她埋在地下了……这一只辗转却到了你手,也是天意。上次见你我就想给你,可惜没带在身上,谁能想到你也会去绝情谷。”丁斩修叹道,“你怎么那么傻?为何不告诉我你中了毒?若你早些来,说不定我早求我师伯为你解毒,你怎么就是不肯让我知道,宁可一个人受苦?” 陈九阴亦黯然道:“当年我也没想过那么许多,后来我以为这世上无药可救,纵然吃了半枚绝情丹毒质一直也没尽除。那时你我再见,也只是徒增伤悲,莫不如不见……你也告诉我为何你不直接求落花洞女对我下蛊解毒,为何要以命换命?” 丁斩修摇摇头道:“你不知道。用情蛊解情毒这法子只能以毒攻毒,你解了情毒又中了蛊毒,到时候一样撑不过来。所以我想来想去,最万全的办法……” 陈九阴心中一酸,道:“不要说了。” 洞内好一阵没有声音。良久,陈九阴目中泛起泪光,道:“可你这般救了我,你又怎么知道你就能活过来?” “起初我也不知,不过若说蛊毒我总比你能扛得多。从小若不是我娘用诸般虫草将我喂大,这次我也一定撑不过来……这次我可不会再让你走,你与我的账回去再慢慢跟你算。” 陈九阴轻轻一笑,山洞内又是好一阵没有声音。陈九阴靠在丁斩修身上,轻轻闭上眼睛,道:“嗳,跟你说。这次过还魂门的时候,我好像听见有个女子在山上唱歌……通宝他们都说什么声音也没有,好像我白日发梦一样。” “那你听到什么了?” 陈九阴轻轻地哼起来:“郎上坡哟,姐儿上坡哟喂……” 丁斩修一呆,奇道:“是有这么首调子,你若没听过,怎么会唱呢?”想了一想,笑起来道:“我知道了,肯定是从前你听我哼过,清清醒醒的时候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其实早就印在心里了。人快要死了的时候想起来的自然是一生挚爱……哎……” 陈九阴拧住丁斩修的嘴,笑道:“你少得意,不许你说!那你死去活来的时候,想起来的可是我么?” 丁斩修幽幽叹道:“可不是么?想着想着,你还真就来了。是你自己说的,这次回去你答应嫁给我了,不能赖。” “是。”陈九阴点点头,轻笑道:“可我没嫁过人,嫁人是什么滋味,你能告诉我么?” “我怎么知道,我是个男人。” “说得也是。” …… 两人依偎在山洞中,絮絮叨叨,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个声音说道:“在此腻腻歪歪淫词浪语,将我这山洞当做什么地方了?” 只见一个白影不知何时飘了进来,突然地出现在山洞之中。陈九阴吓了一个激灵,衣衫不整地滚下石台,立在原地道:“神……神女。”她此生委实没有这般敬怕过谁,可这落花洞女的辈分委实高得吓人,又是自己与丁斩修的救命恩人,而且不知为何,听完丁斩修说了一切之后她看到落花洞女就心中发毛。 丁斩修倒笑了笑,从从容容地起身道:“师伯。” 落花洞女眼珠一转,打量了丁斩修一眼,亦似笑了笑道:“看来我想得没错,这次果真将你救活。” “那是自然,师伯您如此高明,便是我再中十种毒师伯都有办法解了。” 落花洞女哼了一声,道:“少说这些,还不穿上衣服滚出来。”转身走出山洞,陈九阴却松了口气,再瞧丁斩修,二人对视一眼,都不由一笑,整好衣服走出山洞。 走到外面,才发现天色已是黄昏。陈九阴抬起手,微微眯了眼睛,适应光线之后放下手,瞧丁斩修果真有些变化,从丁斩修目光之中,显然他瞧自己也是如此。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呆怔怔地,谁也没有说话。半晌,丁斩修望向落花洞女道:“师伯,你试也试了,能不能给我说说你这情蛊到底是怎么回事?” 落花洞女道:“情蛊既然名曰情蛊,自然便是一雌一雄,自幼一同以百般毒物喂养,难分彼此。若有一只死了,另一只很快也会死去。蛊虫以毒为食,我以雄蛊解了你身上情花之毒,可雄虫一旦入体,不见了雌虫便会发狂,常人难以耐受其毒,很快亦会死去。而宿体死了,蛊虫自然也就死了。若能不死,蛊虫便会与人身融为一体,所谓以身养蛊,亦是饲蛊一门中最高境界。蛊虫在人身之内可活十八年,因此身体便可年轻十八岁。” 陈九阴听得一呆,又惊又喜地望着丁斩修。丁斩修亦有些吃惊道:“所以代代相传落花洞女寿命奇长,且容颜不老,便是以自身养蛊的缘故么?” 落花洞女点点头,道:“不错。每隔十八年便养一只,可最多一代的落花洞女,也只养过七只而已。我们所养之蛊各不相同,却从未有落花洞女以自身养过情蛊。” 陈九阴早已听得目瞪口呆,不由道:“为什么?” 落花洞女瞥了她一眼,道:“我说了情蛊都是雌雄一双,要养必须两人同养。一旦养下了从此只能与另一人行夫妻之事,若与旁人做了便会死。昔年苗疆一带曾盛行相恋男女一同养情人蛊,以示彼此永不背叛,我们落花洞却不屑这些。” “那岂不是……”陈九阴望了丁斩修一眼,道:“以后他若……” 丁斩修苦笑道:“对,我若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就会死,不用你提醒我。” 陈九阴想了想,又道:“可先前你说我服了雌蛊以后若不是心中爱他,真心与他……他也会死,又是为何?” 落花洞女道:“那是骗你的,还没厉害到这种地步。”这下连丁斩修也有些呆了,落花洞女接着道,“只要他能撑过来,十二时辰之内得一女体就算活了。你来之时,我正准备出门给他找个女人。” 丁斩修睁大眼睛道:“你怎可随便找个女人给我?你不是说雌蛊是谁,以后我就只能与谁……再说我若死了,不是要连累服了雌蛊的女子一起死了?” “我自然给你挑个漂亮的女人,你若能活的过来自然是好;若是活不过来,雄虫死了雌虫也就死了,她人又不会死,只当临死之前我让你再风流快活一回,你还在这挑三拣四?”不屑一顾地望着二人,道:“行了,你们快快给我走吧,莫在碍我的眼。情蛊若是分开太久也会死去,以后你二人最好莫要离得太远。” 丁斩修握着陈九阴的手,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牵着陈九阴走出门去。落花洞女立在门口,幽幽道:“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陈九阴不由回头,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事,一时忍下不问。丁斩修身子微微一顿,点了点头,带陈九阴离开。 “你究竟答应了她何事?”两人快步走出一段,陈九阴问道。 丁斩修目光闪了闪,终于道:“其实也没什么事……说起来这也不算我答应她的,是我娘答应的,我娘没做到,只能看我了。” 陈九阴越听越糊涂,道:“到底是什么事?” “当初我娘背出师门的时候,其实也有一场风波。落花洞女都是从幼小之时便开始与蛊为伍培育体质,师伯入门之时已经成年,她们师父后来又收了我娘,就是看重那时候我娘还不到十岁。你栽培十几年的好徒儿一朝没了用处,换了是你也要杀人吧。” “那后来呢?” “细的我也不知道,想必是她们师父终究没忍心,加上师伯从中求情吧。我娘自己虽不能做神女了,可是也当神女养了这么多年,毕竟和普通女子不同,所以来日她若生下女儿,就要把她送回落花峒,成为下一任落花洞女。” “原来是这样。” 陈九阴点点头,想了想笑道:“幸好你是个男的,否则你就要被送去当神女了。” 丁斩修苦笑道:“可是我娘只生了我一个,我又幸好争气是个男的,这事也没法子。她生了我之后不敢再生孩儿,就是不想骨肉分离……不说了,我先带你去见个人。” 陈九阴心下好奇,由他拉着行路,又经过那片蛊虫密布的路上,明知无事还是心中突突,看了看丁斩修。丁斩修似瞧出她想什么,道:“你放心,落花从小喂我那么多药是白喂的么?”陈九阴见蛊虫果然不近他身,心中稍安。又走出了一段,丁斩修三转两转,带陈九阴走入一片蓬草之间,拨开掩草,竟见到一个大土包,似是坟墓,然而无碑无痕,不知所埋何人。 丁斩修缓缓跪了下来,拉陈九阴也一起跪下,道:“此处埋的是我师父。” 陈九阴点了点头,也不再问。丁斩修向坟茔叩首,起身笑道:“顺道来看看你老人家了,你徒弟命大,这次又没死,托你的福。” 陈九阴见他笑吟吟的模样,亦微含笑容。丁斩修又道:“喏,带儿媳妇来给你瞧瞧,你老人家看好了啊。” 陈九阴低笑道:“你怎么这么对你师父说话?” “他活着的时候我就这么说话。”丁斩修一笑,道:“走啦走啦,下次再来看你。你的神女一切都好,我看她少说能活二百年,你可别着急。”笑吟吟带陈九阴离开。 “你师父到底是谁?他怎么会埋在这里?此处不是落花洞女的地盘吗,怎能容外人埋骨?”陈九阴越想越奇,边走边问道。 “哈。”丁斩修一笑,道:“你一口气问了好几样,让我怎么说。” 陈九阴也是一笑,道:“那一样一样来,你师父究竟谁何方神圣?” 丁斩修苦笑了笑,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听说过百年之前的星宿派么?” 陈九阴一脸茫然,摇了摇头。丁斩修又道:“那天山逍遥派呢?” 陈九阴点头,道:“这个我知道,那不曾经是江湖之中最厉害的门派么?” 丁斩修点点头,道:“不错,逍遥派无崖子当年收了两个弟子,其中二弟子丁春秋天资极高,然心术不正,而且……”有些促狭地笑了笑道,“传说李秋水和丁春秋还有一腿。哦,李秋水就是无崖子的师妹,也是他老婆。” “勾引师娘?”陈九阴道,“这是真的吗?” 丁斩修摇摇头道:“现在也没法知道了,后来丁春秋打伤师父叛出师门,自立星宿派,别人都叫他星宿老怪。星宿派也是乌烟瘴气,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丁春秋一身邪功,用毒更加可怕,江湖中人人见了星宿老怪也只能躲着走,没人收拾得了他。后来无崖子将一身内力传给了少林寺一小和尚,那小和尚又得了无崖子师姐天山童姥的指点,才制服了丁春秋。” “那你的师父?” “我师父,就是星宿老怪的后人。那化功大法就是他传给我的,我身上的刺青也是他给我绣的。” 陈九阴一阵惊讶,只听丁斩修继续道:“我师父继承了星宿毒功,一身功夫出神入化,性子却淡,并不是第二个丁春秋。他隐居湘西,一直也未曾在中原露面,所以没人知道他。” “那他怎么会埋在落花洞女这里,难不成……”陈九阴想起方才丁斩修在先师坟前说的话,笑道:“难不成他和落花洞女有一腿?” 丁斩修笑道:“差点就真有一腿了。我一直觉得他们两人一个用毒一个养蛊,简直是天生一对。” 陈九阴笑道:“先是你娘,再是你师伯,上代的落花洞女不是要气疯了?” 丁斩修点点头:“幸好那时她们的师父已经死了。可那时候我师伯若再跟了男人,世上就真的再没有落花洞女了。我师伯她一心愿做神女,又看到了我娘英年早逝,更加不想做第二个我娘。” “她就一点都没动过心?” 丁斩修笑笑:“这个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当年我师父不服,说非要把她带出那个山洞不可。人家不理他,他又说要把师伯住的山洞改成房子。当真气势汹汹地抬了两扇大门去,非要给人家装在山洞口上。”说到这里,两人都不由笑了起来。陈九阴想起那没完工的山洞,道:“后来呢?” “师伯拿他没办法,只能由着他干。我师父铺了一个月,才把洞口那一块地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后来……”顿了顿,微一黯然,笑笑道:“后来我也不知道了,这大工程最终还是没有干完。不过我记得,我师父将山门抬去的那天下午,师伯从洞里出来,看见他真把大门抬来了,先是看呆了,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可是我看见她笑了。” 陈九阴低低一叹,只听丁斩修接着道:“我师父一辈子老光棍,死了我也不知道将他埋在哪,他厚着脸皮说让我将他埋得离落花洞近些,我就把他埋在山洞附近了。师伯看见了,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走了,也没赶我。他死了倒得意了,可苦了我。” “怎么苦了你?” “这次她一看见我身上的刺青,估计是想起了我师父来,我也不知道她是太有把握还是一点也不心疼我死活,说十二个时辰一点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在我身上试了十七八种蛊。从昨天到现在没把我毒死,都过了十个时辰了,才总算想起来救我,没死她手上我都佩服我自己。” 陈九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回事,笑得弯下腰去,道:“她一定憋了很多年了没人试药,一般人试上一两种就死了,你反正也离死不远,她还不一次试个够。” 丁斩修道:“老子都是为了救你你还敢笑!”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摇摇头道:“可若不是她唬你,我也不知道你这么紧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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