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裘千仞竟比她来得还早,似乎早就等在那里,看见陈九阴,微微一笑。陈九阴默默地走到他面前,行了个礼道:“裘帮主。”见他没说话,心中还是有些突突,道:“我们今日便开始么?我将真经背给你听。” 裘千仞微微摇摇头道:“这个不忙。以后既要教你我派武功,我先带你去拜见我帮先任帮主灵位。” 陈九阴见他神情郑重,也不敢多言,默默地跟他走到山后祠堂。这祠堂中平时除了帮主无人可来,是铁掌帮第二处禁地,只有中元节时可统一进来参拜。陈九阴见祠堂中果真供奉着一块块的帮主灵位,却无骨灰,不由道:“这里怎么不供奉骨灰?” 裘千仞道:“我帮帮规,每代帮主逝世前,都会自行上中指峰待死,尸身自然都在中指峰中了。”说到中指峰时,神情微微黯然。 陈九阴知道中指峰是铁掌帮禁地,连帮主都不能踏入,不想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心中不由有些发寒,道:“那若是帮主死在外面呢?” 裘千仞道:“会有一名弟子负了帮主尸身上峰,之后也不再下来,自尽洞中。” 陈九阴低声道:“哪个弟子这么倒霉。”却给裘千仞听见,厉声道:“胡说,什么倒霉。此事乃是极大荣耀,就算身死他们也心甘情愿。” 陈九阴撇撇嘴,一脸“我才不信”的表情。她毕竟是个年轻女子,裘千仞许久不与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打交道,也不知该拿她如何,道:“行了,哪来这么多废话,快行礼吧。” 陈九阴也住了口,默默向先代帮主行礼,到最后一块时,见排位上是第十三代帮主,上官剑南。 先前参拜时裘千仞面上也无甚特别表情,到最后一块时,目中也露出些又肃然又哀伤的神情来,道:“这是上一代帮主,我的师父上官剑南。”陈九阴闻言,也心生尊敬,认真向上官帮主牌位叩一叩首。 裘千仞见她颇懂礼数,神情恭敬,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了,现下我带你到后面去。”陈九阴跟着他,出了祠堂,走到祠堂边另一间石室内。见屋中竟是好几间石室相连,心中不由有些警惕,脚步微微放慢了些。却见裘千仞只是缓步走在前边,推开一间屋子,走了进去。 陈九阴跟进去,只见似乎是个书房模样的房间。室内四周摆着不少兵器,还有许多书架,不知陈列着什么典籍。 裘千仞道:“这里存放的是历代帮主的兵器,及一些他们喜欢的书籍。”笑了笑道:“其实我铁掌帮中多出身草莽,也没几人喜好读书,除了我师父。”望着陈九阴,又道:“我师父原是韩世忠部下将领,他老人家文武双全,前十几代帮主读的书加起来倒没有他一人多。”随手抚摸着书架。陈九阴见架上果真存了不少书,除了经籍,还有许多诗词书画,心中不由有些好奇,不知能让裘千仞如此心服尊敬的是何等样人。 裘千仞从屋中走进另一道门,陈九阴也跟了进去,见此处似乎是个密道,颇为昏暗。墙上挂着一幅幅画卷,看不清楚画着什么。裘千仞走在前面,点亮灯笼道:“我铁掌帮发迹于荆湖一带,原也只是一个小帮,没什么可提的。后来岳武穆被奸臣所杀,韩世忠被剥兵权,我师父领着一批兄弟在荆湖一带落草,后来便加入了铁掌帮,最后成了第十三代帮主。” 陈九□□:“那你便是第十四代么?” 裘千仞点点头,继续道:“我师父他武功高强,为人正直,不逊今日丐帮洪七。铁掌帮经他整顿,多行侠义,无数英雄好汉闻风来归。不过数年,铁掌水上漂的名头便威震江湖,渐渐能与北方丐帮分庭抗礼。” 陈九阴只听得一阵阵错愕,仿佛裘千仞所说的铁掌帮与她知道的竟不是同一个铁掌帮。她不知铁掌帮是怎么变成今日之模样的,也不敢直问,只道:“那上官帮主他老人家是何时去世的?后来你是怎么当上帮主的?” 裘千仞道:“我十三岁时机缘巧合救过师父一命,后来师父不仅教我读书写字,还将一身武功倾心传授于我。十多年后他老人家去世,让我接任了帮主。”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陈九阴见墙上画中,一幅幅所画的都是先代帮主事迹人像,此时走到一副画前,见画上画的竟是一位将军,身着戎装盔甲,正在指挥部下杀敌。眉宇英勇,充满豪气,想必便是从前的上官剑南了。 裘千仞见陈九阴凝望不前,道:“不错,这位就是我师父。”语声充满钦佩。 陈九阴看了看,忽然向他一笑,又走到前面一幅画前。提高灯笼,只见画上画着一群人武林中人正在厮杀,画旁名曰:“铁掌歼衡山”。中央一人一双铁掌,将敌人打得死伤狼藉,竟是裘千仞,只是面目比现在年轻许多,约莫三十多岁。 陈九阴听他缓缓给自己讲述铁掌帮故事,心中对他已没先前敌意,望着画卷,不由笑道:“裘帮主,这是你么?好威风啊,你年轻的时候也挺俊嘛。” 裘千仞被她一夸,一张老脸上竟颇不自在,赧然道:“什么俊不俊的,别胡说八道。” 陈九阴哈哈一笑道:“我瞧铁掌帮先前也是精忠报国,现下你怎么混成这样了?” 铁掌帮上下无不畏惧帮主,这两句话若是别人说出来,早就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陈九阴心中坦荡,不想就这样笑吟吟地随口问了出来。裘千仞微微一怔,面上渐渐又冷了下去。 陈九阴望着他,心中也有些突突,后悔道:“裘帮主,你……生气了么?” 良久,裘千仞倒也没发脾气,只转过身,轻叹一声。望向上官帮主的画像,目中露出些愤恨神色:“昔年我师父大会群雄,计议北伐。可朝廷畏惧金人,非但不加奖励,反而派兵围剿,最终害我师父身受重伤,死在铁掌峰上。他老人家一生不忘为国杀敌,见山河破碎,一心只想恢复故土,可是又落得个什么下场?”语中大痛,悲愤难平。 陈九阴先前因为杨康之故,对家国大事一直无什么立场,只觉杨康想做什么便帮着他罢了。今日第一次听见世间此等忠良义事,一时也有些呆了。生平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民族大义,心中不由也对上官剑南肃然起敬。呆呆瞧着裘千仞,也心生不忍,明白他后来投靠金人,面上是贪图富贵,实则定是因上官帮主之事对朝廷深深失望痛恨。可转念又一想,朝廷固然可恨,投效金人,又岂是上官帮主希望见到的?何况铁掌帮这些年不光在大义上倒戈相向,便是行为作风也似贼似匪,令百姓苦不堪言,实在说不上一个好来。 昏暗的石室中,陈九阴望着裘千仞,瞧不清他面上是什么表情。大概自从上官帮主死后裘千仞便心灰意冷,从此只醉心武学,也不约束下人,铁掌帮才慢慢变成这个样子吧? 裘千仞沉默良久,陈九阴也默默不语,半晌,径自走开,瞧着墙上一幅幅画卷,故意笑道:“裘帮主好有才略,我瞧铁掌帮在你整治之下好生兴旺,也不逊于上官帮主么。” 裘千仞道:“我怎能与我师父相比。”知道她是故意转移自己注意,也不禁笑了一笑,摇头道:“这些大事跟你个小丫头说什么,你又不懂。”见陈九阴已走到尽头,正色道:“行了,画已看够了,走吧。” 两人走出暗道,又回到先前那座书房之中。陈九阴抚摸架上书籍,随手打开一卷,却见其中是些抄录的诗词,有的是韩世忠与岳飞作的,有的是上官剑南亲笔。但不论是哪人诗作,词中均透着戎马疆场的豪情,和一股壮志难酬的隐隐悲凉。陈九阴虽不太懂,也能感到一丝家国大愿。 裘千仞见她翻看,倒也不阻拦,待她看了一会儿,道:“好了,今日叫你来,祖师爷也拜了,现下我只问你,究竟愿不愿拜我为师。” 陈九阴放下书册,望向裘千仞,半晌,还是抿着嘴唇,摇了摇头。今日她虽听了铁掌帮故事,也对裘千仞有些改观,但毕竟没有生过师徒之念。既然并非发自真心,便不想假意拜师,欺骗于人。 裘千仞目中露出一丝失望,没有说话。陈九阴望着他,嗫喏道:“你要是后悔,咱们便就此作罢,大家两不相欠,我离开铁掌帮就是。” 裘千仞道:“那倒不必,咱们说好的,只要你将九阴真经告诉我,纵不拜师,我仍可教你武功。我老头子没什么所谓,只是如此名不正言不顺,你一个姑娘不怕别人说闲话么?” 陈九阴呆了一呆,不由也觉他说得有理。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裘千仞望着陈九阴,目光闪了闪,忽然道:“不然,你是否愿意认我为义父?” 陈九阴“啊?”了一声,彻底有些呆住了。裘千仞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也不怕告诉你,我裘氏一门,原是兄妹三人。我有一位哥哥,还有一个小妹。” 陈九阴不由道:“那他们现在人呢?” 裘千仞叹道:“我大哥不久前闯入中指峰禁地,跌落山崖死了。” 陈九阴心中一跳,忽然想起了丁斩修。那日听开福说什么“裘爷爷”坠崖身死,难道就是裘千仞这位兄弟么?可是丁斩修闻他死讯为何那般失常,两人是什么关系,她便不知道了,瞧模样又不像是他儿子。 只听裘千仞继续道:“我那小妹千尺年纪比我们小很多,我虽传她武功,但从小到大她却始终与我大哥更亲近一些。” 陈九阴见他提起兄妹时神情低落,便问道:“她叫千尺,你叫千仞,那你大哥叫什么?” 裘千仞道:“他叫裘千丈。” 陈九阴虽知不该如此,也不由哑然失笑道:“千丈、千仞、千尺,你们爹爹是裁缝师傅么?” 裘千仞一怔,点点头道:“你怎么知道?” 陈九阴随口胡说,想不到真猜中了,但毕竟先人已逝,也不再笑,道:“那你妹妹呢,我瞧也不在帮中啊。”来铁掌帮这两次,从没有听说过还有位千尺大小姐。 裘千仞微一黯然,道:“几年前她因为些事与我吵了一场,独自在外闯荡,认识了一个什么绝情谷的少谷主,竟非要嫁他不可。” 陈九阴见他说起那人时仍有怒气,不由道:“那么你不同意这门亲事么?为什么?” 裘千仞道:“我瞧那人年纪比我妹子还小几岁,也没什么本事,自然不同意这门亲事……其实我自己的妹子什么样我怎能不知?人家虽叫她铁掌莲花,只是给面子罢了。她脾气暴躁,毫无女子温柔,那公孙小子凭什么娶她?只不过是惦记我们裘氏一门的武功罢了。” 陈九阴轻声道:“后来呢?” 裘千仞道:“我妹子她年纪小,又正与那小子爱得死去活来,怎能听得进去?我那大哥一向疼她,竟也来劝我,不如由他们算了。” 陈九阴听到这里,已隐隐猜出下文。常言道长兄如父,虽然三兄妹中裘千仞排行老二,但瞧这样子,定是由他来做兄妹三人的主。虽然是一帮之主,也有和旁人一样的家务事。这些原是家事,旁人也难评说什么。 “我当然不能同意,后来我妹子与我大闹一场,出了铁掌山,几乎连我这个二哥也不认了,最终还是嫁给了那小子。” 陈九阴叹了一声道:“你既知她脾气倔强,又怎能把事情做得如此坚决。你对她凶,发脾气,那人再对他一好。这么一来哪怕她本来还有几分犹豫,就是与你争一口气也非要嫁给那人不可了。” 裘千仞点头叹道:“终究都是女子,你倒也懂女子之心。后来我也时常后悔……她本来是铁掌帮的大小姐,可我气得要命,他们大婚当日,不允许铁掌帮任何人前去祝贺。最终我们这边只有我大哥一人去了。” 想必是从那开始裘千尺的事便成了帮中忌讳,没人敢再提起。陈九阴听到这里,想到那婚礼情况,也觉有些凄凉。又瞧着裘千仞,不知他贵为一帮帮主,却为何没有娶妻生子。但这乃是旁人私事,不便过问。 只听裘千仞叹道:“如今大哥没了她还不知道。我想来想去,还是没通知她,免得她伤心……如今你也见了,我一生无妻无子,裘氏一门也是人丁凋零,你若愿意叫我一声义父,对你对我,总算都有个大方交代。” 陈九阴心中挣扎,还没说话,忽闻门外似乎有人低低轻哼一声,十分不屑。 裘千仞喝道:“谁!”外面人影一闪,似乎要走。裘千仞冲出门去,陈九阴吓了一跳,急忙也跟了出去。见门外的确有个身影,似乎正要奔走。但裘千仞轻功独步天下,既然已经看见,谁人又能从他眼皮底下躲开?那人听见裘千仞已经出来,也不再躲,背身站定。缓缓转了过来,陈九阴不由差点又惊呼出声,见那人竟是丁斩修。 丁斩修望着裘千仞,微笑道:“帮主。” 裘千仞瞧着他,神色存疑道:“丁舵主,你怎么回来了,私事可办完了?” 丁斩修道:“办完了。无意听到帮主说话,还请帮主恕罪。” 若是放在平时,外面有人裘千仞定早能察觉,但方才他对陈九阴诉说乃是自家兄妹之事,心中黯然出神,一时竟没发现。瞧了一眼丁斩修,又觉陈九阴似乎神色有异,望着她道:“你们认识么?” 陈九阴点点头道:“认识。”将上次与他同去南疆之事说了。 裘千仞听完,缓缓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你们说话吧。”走之前对陈九阴说道:“你不妨好好想想,不必急着答复于我。”经过丁斩修身边,迈步离开。 陈九阴瞧见丁斩修,不由有些欣喜,道:“你回来了?先前你怎么了……”上次走得匆忙,也不知还能再见。自从别后她自己固然经历一番生死,想起上次走之前丁斩修的模样,一定也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正要与他叙旧,丁斩修忽然道:“开福传来消息说你被抓了,我还心急火燎地赶来救你。想不到人家根本不用人救,自己攀上高枝了。”虽然笑了一笑,目中却无半点笑意。 陈九阴见他不说其它,亦不问自己,上来便出言讽刺,不由怒道:“谁攀高枝了?你说什么胡话!”丁斩修道:“不就是认个义父么?多好的美事。” 陈九阴气道:“认与不认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操心。”不知怎么,此时再见丁斩修,虽然人还是那个人,许是遭逢大变的缘故,整个人似乎都已变了,从里到外变得冷冰冰的,变得不再相识。 丁斩修看着陈九阴,幽幽道:“裘千仞不是什么善类,我劝你这个亲戚最好别认。” 陈九阴闻言,不由又惊又愕,望了一眼四周,见总算没给人听见,低声道:“你说什么,不想活了么?”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竟公然直呼帮主名字,还说他不好。 丁斩修却没什么表情,道:“言尽于此,好自为之。通宝求我救你,你既已无事,也不需我费心。”转身离开。陈九阴站在原地,十分摸不着头脑,望着丁斩修,一阵又气又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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