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至中夜,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似乎迷迷糊糊地听到些轻微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进了自己房间。人还没清醒,忽然感觉竟有人毛手毛脚地摸上床来。陈九阴第一反应便是铁掌帮同来的人中有人不轨,又惊又怒,瞬间清醒,二话不说,回身一掌将那人打下了床。 黑暗中只听一声闷响,那人被打了下去,不知撞在哪里,大声□□。陈九阴这一掌未曾使出平生力气,但见那人居然如此不禁打,必不是身负武艺之人,心中更奇。但不管来者何人,这般半夜闯入女子房间都不会干什么好事,跳下了床,逼向那人。 地上的人嗷嗷一声,连滚带爬地向门口移动,已打开了门,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喊了什么,瞧着约莫是“救命”。刚发出一个音,背上又被重重踢了一脚,只觉眼前一黑,五脏俱裂。 陈九阴哪能容他叫喊,闪电般将那人制住,谁知来人果真不会武功,只听“咯嘣”一声,胳膊竟已给她拧断,手中好像还握着什么东西。陈九阴五指呈爪,刚抬起手,屋门忽然又开了,有人跑进来道:“怎么了怎么了?”听声音却是丁斩修。 他此时合衣未睡,瞧了一眼地上两人,吓了一跳道:“息怒息怒。”陈九阴一呆,丁斩修却已从她手中将那倒霉蛋救了出去。借着门中透进来的光看见丁斩修怀中扶着一个苗族少年,年纪甚轻,约莫十八九岁。此时那少年已吓得魂飞天外,有些神志不清,口中不知喃喃念着什么。陈九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丁斩修已架了那人出去。此一番动静惊动了附近不少人,四处渐有火光亮起,疑问之声不绝。陈九阴心浮气躁,此时这个样子却也不能出门去追,把门一关,披了衣服坐在屋中等待。 不多时,果然有人回来敲门。丁斩修推门走了进来,点亮油灯,也在屋中坐下。火光亮起,见陈九阴一张脸上还是气鼓鼓的,一脸似乎想笑又拼命忍住的样子,良久,干咳一声道:“那个……你今天是不是去河边洗澡了,还丢了点什么东西?”说着将手放到桌上。 陈九阴见他手上竟拿着自己的腰带,睁大了眼睛道:“你偷窥我?” 丁斩修也睁大眼睛道:“谁偷窥你了?谁让你好端端去河边洗澡的?”缓缓将来龙去脉道出—— 原来此地婚嫁之中有一种古老风俗,待嫁的姑娘到河边洗澡,若有年轻的男子看上了她,便会偷偷将姑娘的腰带取走。晚上溜到房中,以此为凭,成男欢女爱之事,就此缔结姻缘。那小伙子今日见陈九阴在河中洗澡,又见她是未嫁之身,不由生了慕少艾之心,偷偷取走陈九阴腰带。半夜摸来,没想到却遭了一场灭顶之灾,险些送了性命。 陈九阴听完,只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心中犹自惊怒未平。听闻世间竟有这种原始大胆的风俗,不由羞红了脸,骂道:“什么风俗,简直禽兽!” 丁斩修道:“行了,别生气了。那家伙也是倒霉催的,偷谁不好,居然拿你陈姑娘的腰带。”低低窃笑。 陈九阴问道:“他人呢?” 丁斩修见她眼神,道:“姑奶奶,胳膊都让你打折了,还要怎样?人家也没怎么你,还不是因为见你好看喜欢你么……”见陈九阴脸色越听越白,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哈哈大笑。 陈九阴咬牙道:“你再敢笑,我杀了你。” 丁斩修似乎笑得肚子都痛了,半晌终于缓过气来,好容易收起笑容,正色道:“对不住,不笑你了。” 陈九阴瞪着他道:“今晚的事你不许说出去。” 丁斩修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好,我不说就是了。” 陈九阴瞧着他一脸促狭表情,想起他方才从自己手里将那人救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道:“男人都一样不是好东西,这种事你定也干过吧。” 丁斩修面色忽然一变,冷冷道:“我才不干呢,做了又不对人负责的都是混蛋。”起身走了出去。 陈九阴见他忽然变脸,不由一怔,心想自己还没生气,他怎么还发上脾气了。这一折腾,胸中总是一股无名之火,回到床上躺下,却翻来覆去地难以睡着。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便又被通宝叫醒,该启程了。 次日出发回程,不在话下。回去路上不必收账,算着两天便可回到铁掌帮。众人原路返回,第一日太平无事,谁知第二日天气竟昏昏沉沉,闷热异常,似乎将要下雨。 原本今日晚上便可以回到帮中,谁知天公竟不作美。众人行了半日,颇为辛苦,作原地休息,待半个时辰后再上路。 陈九阴也不觉得饿,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只想靠在箱子上小憩一会儿。方闭了会儿眼,忽闻天空之中一声闷雷声响,听见有人道:“下雨了,下雨了。” 湘西之地气候奇特,不论山中还是平地,此季节急雨说下就下也是常事。来的快去的也快,通常片刻便也停了。众人乱纷纷地起来收拾东西,穿戴蓑衣,推车马继续上路。谁知这一场雨竟是越下越大,天空中乌云密布,天地间只灰蒙蒙一片令人难行。勉强走了一阵,忽然只听“咔嚓”一声,不知是谁喊了声:“车辙断啦。” 陈九阴回头一望,见最大的一只车轮果真陷进了泥里,不堪而断。众人停了下来,均面有愁色,瞧着丁斩修,道:“舵主,怎么办?” 丁斩修沉吟一下,道:“先停下吧,箱子移到好车上去。” 车马有限,而且不比来时都是空箱,此时箱子之中装满了银子,异常沉重,只能将马让了出来拉货。众人忙了一阵,将重物分了分,一部分移到没坏的车板上,一部分驮在马背上。只是这样一来所有人只能下马行走,速度更慢。 丁斩修走在最前,望了一眼队尾道:“今日怕是不能回山了,咱们先出了山林,再作打算。”倒也无人说话抱怨,只齐心协力,默默行路。陈九阴走在马边,瞧着天空,又听得一声闷雷。心中不知为何突突乱跳,总有种不祥之感。又走了一阵,雨竟越下越大。水流如注,白花花地泼浇下来,淋得人几乎看不清前方,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后方突然传来马匹嘶叫,众人连忙齐齐向发声之处看去,却见一匹马蹄下打滑,差点摔倒。若不是牵马那名帮众手快拉住,差点连人带马跌下山去。旁边几人立即齐齐去帮,幸好有惊无险。 丁斩修有些恼火地推了推笠沿,抬起头望了一眼天空,挥手道:“不要走了,等雨停停吧。” 众人走到一片相对平缓的山路上停下等待雨停,陈九阴坐在一边,搂着通宝,不禁也有些发冷。过了半个时辰,算时间已到下午,一场急雨总算小了一些。丁斩修起身,众人见他起来,也纷纷站起了身。通宝跑到中间,欢声道:“雨要停啦。” 丁斩修没有看他,道:“小鬼,只怕不太平的还在后头。”神色有些严肃,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陈九阴走到旁边,也有些担忧道:“有什么动静么?” 丁斩修望着山林之间,幽幽道:“但愿不是哪个不开眼的苍蝇想来叼肉。” 众人正待重新出发,忽然只闻山中呼啸之声。陈九阴心中一沉,却见所有帮众均训练有素地聚到中间,背靠背从车马中抄出家伙,似要迎敌。陈九阴瞧着丁斩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丁斩修却忽然笑了,幽幽道:“咱们有朋友来了呢。”缓缓地从旁边车板后面,抽出一把一人肩高的□□。 陈九阴一路虽确实见到车上捆着兵器,但平时用油布包着,从不知里面是什么。的确是有一把最长的,先前还道是什么铁枪之类,想不到竟是把刀。从前没见过他使用兵刃,此时瞧着丁斩修,见他所使兵刃居然是这么大一把□□,一时也有些口呆。她在中原从未见过有人使用这种马刀,只因这兵器颇为沉重,又这么长,使用起来颇为不便,一般人极少练。 雨仍纷落,说话之间四周又窜出不少人,竟从两面而来,似要将他们包围在中间。对方也均是蓑衣斗笠,看不清什么人,手持白刃,明晃晃地冲将过来。 铁掌帮众已迎上敌人,双方话也不说,直接动上了手,顷刻只闻一阵兵刃相接之声。丁斩修将刀扛在肩上,望着前面道:“你退后点,看好车子。”步履沉稳,迎了上去。越走越快,走进搅在一起的人堆之中,双手握住刀柄,向上挥出。那□□砸在其它刀剑之上,只“铮”的一声,颇为沉重。 陈九阴虽不害怕打架杀人,但从没有见过这种帮派火拼场景,一时也有些发慌。却见所有人全都是一副毫不见怪、家常便饭的样子,想必这种黑吃黑的事情自古在这湘西马道之上便不只发生过一回了。此处马帮、山贼均各有其势力,虽然铁掌帮势大,但为了生活,总也有铤而走险来做无本生意的。回去路上他们车中装满了银子,今日又天降大雨,更给了这些人绝好的机会。 陈九阴退在中央,瞧见丁斩修长刀翻飞,举重若轻,膂力惊人。所到之处人仰马翻,转眼已砍翻了七八人,不由为之惊艳。但是此方只有十余人,对方却至少来了三十多人,更不知后面还有多少没看见的。被围在中央,颇感压力,心中仍是难以轻松。 通宝竟是一副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甚至有些兴奋,目不转睛地盯着丁斩修,见他身手神俊,转眼又砍倒两人,大声欢呼喝彩,手舞足蹈道:“丁大哥好棒!” 此时两帮人正打得不可开交,如此生死关头忽闻一个小孩在此聒噪,对面不由大为火光。丁斩修闻声回头,心中咯噔一沉,只见一人目露凶光,手持苗刀,竟向通宝砍去。 一旁的陈九阴也听见风声,失色道:“通宝小心!”飞掠而起前去抢救通宝,中间却隔着车子,只能伸长了手臂,硬将他拉到一边。通宝吓得面无人色,在滂沱大雨中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忽然只见红光一闪,陈九阴小臂之上竟被砍了一道长长伤口。一切只在顷刻,丁斩修离得太远,无法前来施救,此时见陈九阴救下通宝,心中略安。 陈九阴闷哼一声,踢翻了那人。通宝哭道:“姐姐!”赶紧贴在她身边,见陈九阴紧抿嘴唇,微微皱眉。幸好只伤在臂上,不妨大碍,但目中渐渐露出怒气。 陈九阴一手将通宝护在身后,一手抽出腰间银鞭倏地挥出。方才那人被她踢翻,见她目露凶光,连滚带爬正要逃命,后脑却忽地一痛,再也感觉不到什么。 通宝瞧得目瞪口呆,只觉女人发起狠来竟然比男人还要可怕。陈九阴把通宝推到后面,银鞭舞成一个圈子,加入战团。丁斩修听见她呼叱,解决眼前敌人,腾出口气望了一眼,隔着人影只见陈九阴鞭法凌厉,已卷飞了一片刀枪剑戟,有哪个不长眼的身上脸上挨上她鞭子一下,登时倒地难起,脸上只给打得鲜血淋漓。她动静如此之大,也有越来越多的敌人围向她中间。 此时铁掌帮中也有不少人受了伤,还能打的没剩几人。帮众见己方陈九阴如此神勇,惊喜之余,士气忽然大振,竟有威不可挡之势。片刻,对面渐渐不敌,有败落之相。 丁斩修解了前面围攻,忙提刀去陈九阴身边帮忙。外围之人见他来了,更是面露惊恐,慌慌张张地抵挡几下,落荒而逃。见地下已躺着三四个人,不知生死,此时她正以鞭子横卷住逃跑的一人脖颈拖了回来,左手成爪,竟要往天灵盖上抓去。 陈九阴臂上一紧,抬头见是丁斩修抓住了自己,不由一怔。这片刻空隙,抓着的那人已从手下逃跑。望见四下,只见彼方敌人互相拉扯着逃命,一片混乱,跑得竟比来时还快,不由望着丁斩修道:“你干什么?” 丁斩修道:“都是混口饭吃,别这么赶尽杀绝。”这倒也不全是真话,只是见她毕竟是个女子,不想让她身上染了这么重的杀气。瞧见陈九阴右臂上一道血红,不由扶住她道:“你受伤了?” 陈九阴摇摇头,道:“不碍事,没伤到筋骨。” 丁斩修四处一望,瞧见缩在车板底下的通宝,目露怒意,厉声道:“你还不滚出来?” 通宝神情惊慌,呆呆望着陈九阴,似乎有些吓傻了。丁斩修望了望陈九阴,叹了口气,将语声放柔了些道:“今日若不是陈姐姐救你,你以为你这条小命此刻还在么?还不出来多谢姐姐。” 通宝嘴唇紧抿,忽然踉踉跄跄地从车轮下爬了出来,跪在陈九阴面前道:“姐姐……今日你救了我性命,自今日起我丁通宝这辈子、这辈子为你当牛做马……以后你就是我亲姐姐……” 陈九阴见他小眼通红,语无伦次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伸手拉起他道:“好了好了,我没事。” 通宝呆呆起身,望见陈九阴手臂,心中更加后悔自责。此时地上已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人,还站着的也轻重不一地受了伤,喘息未平,互相搀扶着走到一起。丁斩修走到中央,见死伤中有自己帮中的人,目中沉重一下,道:“把死尸殓了,此地不宜久留,大伙快走。” 众人默默将死了的三名同袍用席子卷了,放在车上,将伤员围在中间,离开此地。 傍晚时总算太平出山。众人到了安全地带,方才歇马扎寨,检查伤员,互相包裹伤口。 陈九阴坐在一边,觉得右臂上已不怎么痛了。轻轻将袖子掀起来,还是不由“嘶”了一声,见右臂背上被刀划出尺许来长一道斜斜伤口,方才她又挥鞭一通好打,也流了不少血,此时血已凝了。 通宝拿着伤药与裹布四处帮忙,走到陈九阴身边,瞧着她伤口,目中又要落下泪来,道:“姐姐,我帮你包扎吧。” 陈九阴微笑了笑,道:“好。”通宝蹲了下来,却也忍着没掉眼泪,认真为她包扎。但毕竟年纪太小,心中还是难以镇定,见她伤口颇深,手上不由有些发抖。将金创药敷在伤口上,裹布时有些毛手毛脚。陈九阴被他一碰,原已麻木的伤口中忽然一阵剧痛传来。 丁斩修走了过来,将通宝踢到一边道:“没轻没重的。”接了他手中布条,板起脸道:“你去别处帮忙吧。” 通宝知自己今日闯祸不轻害他担心,瞧着丁斩修,默默地走到一边。陈九阴见平日活泼如火的通宝竟连话也不说了,轻声道:“你对他这么凶干什么。” 丁斩修道:“不这样怎能让他长长记性。”异常娴熟地将通宝包的布条重新打开,将倒成一团的药粉均匀抹平,再将伤处裹好,道:“痛么?” 陈九阴摇了摇头,也问他道:“你有事没有?” 丁斩修道:“就凭这些喽啰怎能伤我。”站起身子,去照顾其他弟兄。 这一番忙到入夜,众人总算都安置好。今日一场惊险,此时人人均再无力气,裹好伤口,吃些干粮,躺下片刻便沉沉睡着。通宝毕竟是个孩子,今日经历这么大一场凶险,此时也已支持不住,沉沉睡去。 陈九阴回想此番诸事,倒有些难以入眠。瞧着睡着的通宝,心中忽然格外羡慕。望见丁斩修一人守在远处,再看众人,忽然明白他们为何可以如此放心地睡去。今晚大伙儿都受了伤,定是没人与他轮换。瞧着他一人坐在那里的身影,忽然觉得有种孤狼般的静默。 良久,陈九阴站起身,缓缓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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