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聘之的人生大抵能分外两个阶段,十三岁前,和十三岁后。     十三岁之前,梁聘之一直住在庆阳老宅,母亲因要侍奉祖母,当年未曾随着父亲上京。父亲上京两年之后,二叔三叔也陆续携带家眷上京谋前程,老宅就剩了他们祖孙三人。  母亲性情温厚,祖母性子慈爱,虽略显孤单,却无忧无虑,又因家中只有他们祖孙三人,规矩宽泛,日子散漫,她也养成了娇憨的性子。  十三岁那年,母亲带着她上京。  凤阳城的权贵如云,她觉得是野鸭子跌进了天鹅池,有种摸不上岸的感觉。初始也随着母亲出门,但她性子太过柔弱,又寡言,很难融入京中贵女的圈子里,渐渐地也就不爱出门。     十四岁及笄,父亲做主将她定给了平顺伯府的二公子,十六岁入门。  平顺伯是宗室,大煜开国不过才满百年,满堂的宗室却都沾染了骄奢淫逸的风气,肖二也是其中之一。  婚后大约也过过一段夫妻琴瑟的日子,但实在太短,短的她已经想不起来当时自己初为人妇□□的羞涩心意。     后来生活多有苦闷,也不过忍着过着,她自来就不是胆大的人,父亲还要仰仗夫家,她心中酸楚也不敢宣之于口。  那时候也不过以为,这一生也就如此。  在垂花门里垂垂老矣,如朽木一般枯萎。     后来。。。。梁聘之仰天长叹了口气。  彼时,她正端坐在榆树枝上,比往日爬的都更高,入目炊烟袅袅,田间地头有耕作的妇人,还有撒欢奔跑的孩子。  身边朱清染见她住了口,也并没有催促。  她们二人一见如故,彼此默契的不问来历出处,只谈风月。  大约真是缘分,梁聘之很爱和朱清染说话,也许是因为在庵堂闷了太久,她需要一个倾诉的人。  她看得出来朱清染不是普通女子,她气质出众,磊落洒脱,她活了二十多年都未见过如此女子,只觉得和她做了伴邻极好。  今日在她的帮助下,她终于攀到了榆树顶,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景色。     “他骄纵任性,傲慢无礼,常常混迹秦楼楚馆,后来因为与人争戏子,纵马大闹棋盘大街,被薛将军撞见,与薛将军起了冲突。平顺伯府虽然是宗室,论朝廷影响力远不及炙手可热的薛将军。于是被公爹禁足家中,但。。。”  但是却不甘寂寞,出不了门,便把注意打到了府里的丫头身上,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婆母责罚她治家不严,语气中多有嫌弃,她无力争辩。     那时候她已经心灰意冷,只想关了门将这一生熬过去,却连这个愿望都无法达成。  “他好色贪杯,骄奢淫逸,这些我都可以忍受,京中纨绔子弟何其多,也不多他一人,是非好歹轮不到我去评说。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糟蹋了苗儿。”  梁聘之说到这的时候,紧紧捏住了掌下的树干,手心微微的刺痛感都无法掩盖她心中的愤恨。这么多年,每每想起,都要痛彻心扉。     那一日家中来信说母亲抱恙,她得了婆母的许可回家探望母亲。苗儿因那几日有些风寒,她便没带她,让她在家休息。  “奴婢还是跟着奶奶回去吧,奶奶一个人回去,奴婢总是不放心。”  苗儿是自小服侍她的人,陪着她长大,又一路从庆阳到凤阳,陪嫁进平顺伯府,几乎未曾离开过她半步。听说她要回家,忙急急地从床上爬了起来,非要跟着她回去。  她正在换装,看她脸色仍然憔悴,便劝道,“我只回去两个时辰,晚饭之前就回了。你身体不好,折腾一番好不利索,我怕影响你下个月的婚期。”     苗儿刚满十八岁,她求了母亲,为她挑了一门好亲事,下个月正好成亲。  “可是。。。”  “别担心,有沫儿跟着,不会有事的。”  沫儿是她的另一个贴身大丫鬟,比苗儿年长一岁,行事也稳重可靠。苗儿听说,果然不再坚持。     很多次她回想,如果那一日带了苗儿回家,是不是命运就不会如此残酷。     午后的天气突然变了,眼看着是要下雨的兆头,母亲忙打发她回去。路上到处是奔走的行人,外面乱糟糟的喧哗,无端端的让人烦躁了起来。坐在马车里,梁聘之紧紧捏住了手绢,只觉得心慌的厉害,惹得沫儿拿着帕子给她擦汗,以为她生了病。  “我没事。”她低声说,“就是心慌,好像有不好的事发生了,心头跳个不停。”  “大约是天气压的人难受,奶奶喝口茶,很快就到家了。”  她嗯了一声,便耐着性子坐着。  到了家门口,也不等沫儿,自己就先下了马车,立刻就往自己的院子里走,沫儿跟在后面一个劲的追。     “苗儿呢?”她径直去了下人房里,可是苗儿的房间空空如也。  院子里的其他人都低着头,不发一言,她站在廊下,冷风吹着头发乱成一团,连声音都带了一些歇斯里地。  “奶奶------”沫儿紧随其后,看到这番情景也着了慌,厉声呵斥院子里的丫头,“苗儿呢?!奶奶问话还不快说,等着打板子吗!?”     “苗儿被二少爷叫去了。”终于有个小丫头出了声。  “二少爷?!”  她和沫儿相视一眼,梁聘之身体立马就软了,沫儿一把扶住她,又呵斥底下的人,“胡说,二少爷有自己的丫头伺候,叫苗儿去干什么?什么时候去的?”  小丫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梁聘之带来的四个陪嫁丫头,除了沫儿和苗儿,其他两人已经让肖二开了脸。当年初嫁就发生主母陪嫁丫头爬床的事,她还被自己的母亲训斥了一番,说她让自己的丫头这般打脸,真是丢尽了人。  后来肖二得寸进尺,还想沾染苗儿和沫儿,她便当机立断立刻给沫儿苗儿寻了亲事,沫儿因样貌不如苗儿,肖二知道后也便作罢。  可是苗儿。。。  自此之后,她时时刻刻带着苗儿,肖二混迹酒楼,倒是也没再纠缠。可如今他闲赋在家,正是胡作非为的时候,此时唤了苗儿去。。。  梁聘之越想越心慌,也没精力责备院子的丫头,扶着沫儿的手叠声道,“扶我。。扶我去二少爷那里。。。”     她被挡在了肖二的书房外。  拦着她的是肖二的两个贴身大丫鬟,平日多得肖二宠爱,并不将她看在眼里。往日她也不想和她们正面冲突,可如今关系着苗儿,她发了狠推开拦着的人,一个劲的拍门。  “苗儿。。。苗儿。。你在吗?”  书房里寂静无声。  她却流出了泪。  “少奶奶快别拍了,惹恼了少爷,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的是鸳鸯,看着梁聘之疯妇的模样,干脆也不拦着了,弹了弹涂着豆蔻的指甲,不阴不阳的说道,“少爷办完了事,自然就把人放了,少奶奶与其在这里撒泼,不如回去等着,反正。。。。”她抬眼看了看天色,续道,“。。。也快差不多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她抓着窗灵,指尖都掐进了手心。     沫儿看她摇摇欲坠,又见鸳鸯红鸾两人这般作践,红着眼上去就扇了鸳鸯一个嘴巴。  “下贱东西,敢这么跟奶奶说话,你也配!”  “你!?”  鸳鸯莫名挨了一个嘴巴怎么肯罢休,她和红鸾也是一等大丫鬟,立刻一左一右上去夹住了沫儿,迎头就回了一个嘴巴上去。     “啪”的一声,四周寂静。  梁聘之挡在了沫儿面前,挨下了这巴掌。  “你----?”鸳鸯红鸾同时松了手,看着面前的梁聘之惊诧的张大了眼。  “奶奶--?”沫儿想伸手去摸她的脸,梁聘之推开她的手,不去管红肿的脸颊,沉着脸问,“苗儿呢?”  大约是动手打了当家主母,鸳鸯红鸾老实了许多,低声回答,“苗儿在书房,二少爷吩咐了,任何人不准打扰。”  “什么时候进去的?”  “进去有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  梁聘之一阵晕眩,被沫儿眼疾的抓住,梁聘之捏住自己的手,“你们去给我唤门,二少爷今天要是不开门,我脸上这个巴掌就算到你们头上,有什么后果你们知道。”     即便主子再不受宠,以下犯上他们也免不了要挨一顿板子。鸳鸯红鸾对视一眼,都后怕起来。最后,鸳鸯上前去叫门。  还不等她开口,房门自己打开了。  扶着门栏的手清白消瘦,苗儿的脸却比手更憔悴。除了双眼无神,她的神色没有任何异常。看到门外的梁聘之,她微微扯了扯嘴角,喊了句“小姐。”     “苗儿-----?”她和沫儿忙上去扶住她。  “苗儿,你有没有怎么样?”  苗儿轻轻摇了摇头,“奴婢很好,让小姐担心了。”  梁聘之想问,可是苗儿却朝她摇头。  “奶奶,先送苗儿回去吧。”沫儿道。  她点点头,两个人扶着苗儿回了自己的院子。     回到房里,苗儿说累了想睡觉,她有许多话想问,却突然无从说起。  “小姐----”好似知道她想问什么,苗儿轻声道,“苗儿没事,只是有些许累,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她们都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可是她想苗儿若是不想说,她愿意让她先冷静一下。  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苗儿在当天夜里就吊了脖子。     她抱着苗儿冷冰的尸体,竟然不知道该去怪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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