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一声铜锣响,花旦的水袖高高舞起。 楼子燕很少到定王府,偶然遇见戏班子在临时搭建的戏台上唱戏,每一回唱的必是《桃花扇》。李伯云为招揽人才而广纳门客,出手阔绰,实际并不富裕。王府没有闲钱养自己的戏班子,王妃喜欢看戏,请的皆是外头戏楼里的戏子,排场中规中矩。 戏班子的头牌是个年逾四十的女人,名叫关素艳,人称“关大家”,在洛阳颇有些名气。因年过不惑仍未成婚生子,为一些贵妇唾弃,却是王妃最喜欢的戏子。今日她扮作的是秦淮艳妓李香君,叠袖亮相。 色彩斑斓的妆容,飞扬的丹凤眼,勾起的兰花指。 戏台上,花旦掐着唱腔凄凄哀哀地唱: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尾音翘得极高,带着颤音,像雏鸟颤抖的翅尖。 戏台前正中央坐着王妃张氏,身边侍立两位婢女、一位老嬷嬷。张氏端坐在戏台前,腰背笔直如青竹,着枣红色暗纹锦服,鬓上的金步摇纹丝不动。 楼子燕躬身行礼:“王妃。” 张氏微微颔首,声音沉静平稳:“楼姑娘。” 金步摇轻晃了晃,像石子投入古井,波澜不惊。 “我想要的王妃,”李伯云说,“要有一副既不惹人注目又非过于平凡的面容,笑容要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觉得高高在上又不显得过分谦卑。在外人面前要举止端庄,行为得体,性格沉稳,万事以本王的意志为中心。可以有适当的野心,但不能有过分的好奇,所作所为均在合适的范围内,中规中矩,安分守己。” 那时楼子燕嗤之以鼻:“你寻不到的。” 人人皆有棱角,怎会有方方面面恰如其分之人? 李伯云笑,唇边是下意识弯起的恰到好处的笑容,得体而克制:“这样的人再多不过。” 戏台上,武旦扎下马步,手中长剑挽出一个剑花,正红色长长的流苏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 “这武旦武功几流?”张氏问。 “末流。”楼子燕答。 “看着像模像样的。” “没有杀过人的武生皆是纸老虎。” “也是,”张氏伸出保养精细的手指,精致的玳瑁护甲抚过锦服上的皱褶,“纸老虎终究是纸老虎。”摇曳的烛火映在她一丝不苟的面容上,烛光明明灭灭。 有人走过来,是李伯云身边的书童,朝张氏行礼。 张氏微笑:“你去吧。” 人生来即有棱角,无人能够做到真正的圆滑,佛祖也不能。像是从山顶滚下去的尖石,抑或被磨平了棱角,抑或被打磨得愈发尖锐。然不论前者还是后者,真正的刀锋藏在心中,表面的从来不足为惧。 “我还是不太喜欢你的王妃,她也是。” 楼子燕道。 李伯云负手立在窗前,仰头望着浓重如墨的夜色:“你和张氏若能看对了眼,是我识人不清。” 惯常做猎手的人不仅生来对猎物敏感,对别的猎手同样敏感。猎手之间多数同行相轻,当发觉对方成不了自己的猎物时,习惯性地挑衅又下意识地避开危险,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再寻常不过。 楼子燕打了个哈欠,倚在案几上,身形摇摇欲坠。 “何事?” “半月内,彻底摧毁怀家,不必留空架子。” “杀还是毁?” “毁。” “好。” 楼子燕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渍,困得眼皮子直打架。起身欲走,外头徒然响起一阵喧哗,推杯换盏声隐隐传来,有人在高谈阔论,有人在借酒作诗,有人在扣筑而歌。她探头,是府中幕僚聚在难水亭中饮酒作乐。 摇曳的烛火映在清一色儒雅的面孔上,神态各异。 “今夜甚是热闹。”楼子燕道。 又是唱戏又是饮酒作乐。平日里王府冷冷清清,婢子行走间悄然无声,今夜平白多了几分亲切和熟稔。方才李伯云在窗前站了许久,原来看的是难水亭——再如何喜静之人偶尔也会渴望喧嚣,孑然一身时靠近温暖和火光是人的本能。 “父皇任命崔青河为今年秋闱的主考官,我看那帮儒生皆欢喜得语无伦次,准许他们庆贺一回。”李伯云没有再看下去,合上镂花木窗,回到桌案前坐下。 楼子燕一怔:“难怪。” 难怪那群向来儒雅温和的书生会狂放至此。 走前李伯云问:“谢家那个嫡次女如何?” “很好。”楼子燕答。 “两年后能取代你否?” “更甚于我。” 李伯云一怔。他极少听到楼子燕对旁人有这样高的评价,她骨子里有着沙场上战士的谨慎和名门贵女绝不妄言的固执,这是她终其一生的骄傲和矜贵。 半晌,颔首:“那就好。” 楼子燕推开门。 外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不比书房一室清冷。 经过难水亭时,崔青河朝她挥手,醉眼迷离地喊:“稀客呀,来喝杯梨花白?”他照旧穿着一件斜襟白袍,是未得功名的士人着装。手执白玉杯,脸颊绯红,领口微松,多了几分放荡不羁,姿态仍是优雅得体的。 楼子燕走过去,难水亭中狼藉一片,酒液横流。 一众儒生的面容各异,有钦羡、嫉妒、高兴和释然,甚是复杂。他们皆是怀才不遇之人,空有一身抱负不得施展,纵使有李伯云收留,也不过是凤尾龙脚。天南海北的读书人聚集在此地,不同的人脸上有着相同的儒雅温和,相同的脸上有着不同的失落和悲戚。 楼子燕斟酒:“崔先生,恭喜。” 白玉杯沿撞上,清脆一响。 崔青河面上笑意吟吟,目中并无多少喜色,只有几分浓重的讽刺:“楼姑娘,你说今上可不可笑,让我这个半分功名、官位也无的酸秀才去做秋闱的主考官,这偌大朝廷里难不成寻不到人才了? “倘若如此——倘若如此,当初为何只因我不慎被卷入党争就妄自剥夺我殿试状元之名? “如若没有那场无聊透顶的党争,我本在十年前就该是翰林院修撰,那可是从六品的官位,兴许今时我已官至侍郎,早可以做春秋闱的主考官。可我这十年,我这十年就在定王府这帮良莠不齐的幕僚里潦倒度日,惶惶不可终日——就因为那场莫名其妙的党争!” 崔青河猛地抓起酒杯砸向地面,碎玉片飞溅: “凭什么?!” 清俊的面孔扭曲狰狞如饕餮。 纵使他做上秋闱主考官又如何,纵使他将来会得到更高的官位又如何,他为了能有所作为而投靠定王府,崔清河这个人这辈子都被烙上了“李伯云”的印记,他再也不能只为自己而功成名就。 既然受了庇护,就不能再独善其身,这是代价。 楼子燕沉默半晌,重新取了只白玉杯,斟满酒,递到他手边:“崔先生,慎言。” 再愤怒又如何,已不是当年孤胆向前一去不回头的肆意少年了,哪怕喝醉了酒撂狠话也记得压低声音不让同僚听见的定王府崔先生,也早已面目全非。 有幕僚听见玉碎声,探身询问, “无事,”崔青河已恢复沉静,“不慎打碎。” 朝楼子燕拱了拱手:“抱歉,失态了。” 楼子燕笑:“无妨。” 温酒滚进喉咙,梨花白入口甘甜,后劲却足。楼子燕闭了闭眼,腹中翻江倒海,头晕目眩。 挂在天边的明月缺了个大口子,像是苍穹被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本也再寻常不过。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不过是时也命也。 “你恨吗?”崔青河问。 “什么?” “今上为了收回兵权害你家破人亡,你恨吗?” “恨自然是恨的。”楼子燕仰头望着天上那一弯弦月,月色如流霜满地,“可倘若胸中空空如也只怀揣着满腔仇恨活下去,那该多悲哀。如若自己将来的一生都将痛苦地煎熬下去,终日自怨自艾、一身戾气,兀自沉溺在昨日旧梦里,至死方休,想想就无法忍受。” “你放下了?” “自然没有。” “放不下仇恨,你应当无法继续向前走才是。” 楼子燕笑:“崔先生,你知道什么地方积怨最多?” 崔青河一怔,思索半晌,道:“江湖和朝堂。”江湖人快意恩仇、性格暴烈,最易产生龃龉;朝堂事关权势,人人趋之若鹜,为达目的不计一切代价。 “是战场。”楼子燕道。 “战场?” “刀剑无眼,昨日同袍而卧的战友转眼就命丧敌手,再一转眼周身只剩下你孤零零一人。空有一腔仇恨却不知找谁报仇,多少战士因此近乎疯癫。”楼子燕低头望着白玉杯里自己的倒影,“我父亲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有勇气去死,也要有勇气去生,这才是真正的战士,否则与懦夫无异。” 崔青河怔住。 沉默半晌,笑:“是我魔怔了。” 人心如此宽阔,除去怨怼应当放下更多的东西,兀自紧拽着那点仇恨度日,只会让自己愈发狭隘。如此这般,和那不知世界有多辽阔的井底之蛙有何不同。 酒过三巡,月上柳梢,楼子燕起身告辞。 崔青河叫住她:“近来我时常觉得,其实人人皆是刺客,为了保护自己和自己爱的人而生出尖锐的刀锋,对抗绝望和痛苦,迎击一生的苦难。” 楼子燕沉默半晌,问:“我这真刺客又是什么?” “你?” 崔青河好笑: “心中无刃,只是个为虎作伥的假刺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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