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子燕伸出食指,戳了戳竹编的鸟笼。 像个顽童。 竹笼“吱呀”一声荡开,小鸟受了惊,扑楞着翅膀横冲直撞,叽叽喳喳。交织的竹条割开日光,泥地上的倒影像一面做工低劣的渔网。 楼子燕在洛阳的小屋也养了两只鸟,一只梅花雀,一只画眉。离开时请隔壁卖豆腐的大娘照看三个月,三月后她若没有回来,就剪了竹笼把鸟放了。 她离开洛阳两个月了,乍然听见叽叽喳喳的鸟鸣声,突然有些想念。 对面坐下一人,花甲之年,面若一尊弥勒佛,笑眯眯看着她:“楼姑娘,你这一回杀了怀无涯,可是立了大功,回去后王爷定会好好赏赐你。” 倘若回不去,就什么也没有了。 杀完人回去的路上是松快而危险的,人松快了就会忘记警惕危险,警惕危险了就浑身紧绷,再也没法子松快。过去有一位老杀手对她说,当你杀人时与不杀人时心止如一,杀道就成了。大多数杀手不是在杀人时被擒,而是在自以为最安全的时候丢了性命。只有时刻保持警惕,才能安然苟活下去。 后来那位老杀手被仇家寻到,拔了舌头挑断手筋扔在乱坟岗上,被野狗啃得只剩副白骨架子。 他的妻子是良家女子,直到人死了才知道丈夫行的是万恶不赦之事,不多久也跟着去了。临死前她青白的手指猛地抓住楼子燕的手腕,眉骨下凹陷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快逃,否则你也会死的——” 楼子燕答应了她,为了让她死而瞑目,安心去见奈何桥上等待她的丈夫,一同饮下孟婆汤,往生极乐。 那以后七年了,她还没有逃,还在杀人,还活着。 楼子燕倚在窗上,仰头望着天空。 天空很高很蓝,像白水镇上牙齿漏风的小姑娘湖泊一样漂亮的眼睛。 她坐下:“江先生——” 这里是徐州城的一间药铺,是定王府在徐州的据点。铺子里的药不多,生意徘徊在倒闭边缘,药铺主人江潮生是个三流大夫,手里抓着江南一带的情报网。 此间和寻常药铺无甚两样,唯一的不同是—— 这里太干净了,一尘不染,半分药味也无。 楼子燕不喜欢这间药铺,她很少走进太干净的地方。你能轻易在污秽里分出明珠和死鱼眼,而在一个窗明几净之地,两者无甚差别。 她也不喜欢江潮生,讨厌他那面弥勒佛似的永远笑眯眯的脸。比起伪君子,她更喜欢真小人,来去痛快利落,省得费心思去猜那副皮囊下究竟藏着什么。可惜这世上笑面虎太多,她的主子、定王李伯云手下的笑面虎更多,躲也躲不掉。 这间药铺,从里到外都让她厌恶。 竹笼还在晃动。 鸟儿以为能逃出生天,下意识不停地冲撞。只要无人扶住竹笼,它就永远停不下来。当鸟儿撞累了绝望了,逐渐忘记自由为何物,竹笼才会慢慢停下。驯鸟和驯鹰一样,它们习惯了笼子就不会再惦记天空。 竹笼挂在细线上,晃晃悠悠,光影游离。翅膀的扑楞声渐消,只剩下竹条摩擦的声响: “吱呀——” 江潮生从一个洗得泛白的荷包里掏出旱烟丝,捏成一小团,搁进烟斗。就着昨夜烧剩的火星子点着烟丝,凑在烟嘴上吸了口:“你想要什么?” “怀家的消息,鸦片,一个叫谢苦的男人的情报。” “怀无涯是怀家的顶梁柱,他没了,怀家就没了。怀家如今就是只瘦死的骆驼,大厦将倾前的濒死挣扎罢了。你只要活着回到洛阳就再无后顾之忧,他们没有余力再追杀你。”江潮生起身,在多宝阁深处摸到一只包着鸦片的纸包,抽了口旱烟,“至于谢苦——就是现下和你同行的那个独眼刀客?” 楼子燕接过纸包:“对。” 寿宴上她无意间听到谢苦的名字,男人淡漠的面孔在人影间倏忽而过。客栈里她第一眼就认出了谢苦,他像一头闲庭漫步的独狼,散漫而凶狠。杀手的耳目比寻常武人更敏锐,这无数次救了她的命。 谢苦很危险,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知道。 江潮生坐下,掸了掸烟灰:“他是个铸刀师,江湖上小有名气。这回他给怀无涯铸刀,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怀家正在追杀他,奇的是一定要活捉。” “本性如何?” “不知。” “身世?” “无名之辈,没人查过。” 楼子燕想起白水镇的客栈里谢苦毫无章法、却让人毫无招架之力的刀法——再来一次,她也许还是会败。本该出名的无名之辈,要么是藏捏自己准备挑个好时机来个惊世骇俗的亮相,要么无意功名利禄、厌烦成名带来的麻烦。 烟袋在桌角上磕了磕,江潮生问:“要查?” 楼子燕想起男人掐住自己脖子又松开的手,还有昨日破水而出的竹篙:“不必了。” 她捏着搁鸦片的纸包,走出药铺。 闹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吆喝声、孩童的笑声、女子的惊呼,鲜活如一条突然被钓出水面的肥鱼。 江潮生和他的药铺像一潭死水,外头才是真人世。 — 谢苦靠在药铺对面的土墙上。 车水马龙,人在闹市中愈觉孤寂。 他曾在深山中遇见一位行将就木的高人。他的前半生纵横江湖、快意恩仇,后来妻儿被仇家杀死,就此在深山里孤老终生。他并不快乐,全然没有世外高人的气度,成了个郁燥枯败的糟老头子。 谢苦问他,既然如此孤独,为何不去有人烟之地? 老头咂了咂干瘪的嘴,说:“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孩童的欢声笑语,男女的嬉笑怒骂,数九寒天里的一碗馄饨,黑夜里亮着的灯盏——那般美好,那般热闹,却与你毫无干系。” 谢苦没再去过那座山,老头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还在苟延残喘。萍水相逢之人只是萍水相逢而已,谁也拯救不了谁。 熙熙攘攘。 女人很快出来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手里捏着一枚约莫裹着伤药的纸包。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斗笠下模糊的面容沾上了丝生气。 怀无涯的寿宴上第一眼看见女人时,谢苦就觉得她不简单。她的舞姿妖冶纵情,她的笑容明媚干净,她眼含春|色,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然回过神来再定睛一看,她的眼底荒凉如旷野。 危险而美丽的东西总能让人产生征服欲。 比如刀刃,比如鲜血,比如大漠里翱翔的孤鹰。比如面前这一只会啄人的金丝雀。 女人似乎对徐州城很熟悉,穿街走巷,兜了无数个圈子。谢苦走得晕头转向,纵使有人跟着他们,这会儿也铁定被甩开了。 周遭的风景瞬息万变,唯一不变的是一座檐角似飞燕的二层小楼始终在视野里。 他们一直在围着这座小楼打转。 谢苦问:“这座楼叫什么?” 女人没有回头:“燕子楼。” 燕子楼是徐州五大名楼之一,因飞檐挑角形如飞燕而得名,在文人笔下颇有些名气。谢苦没有来过徐州,从前只听过燕子楼的名号,一时起了猎奇的心思:“这楼有什么故事吗?” 女人怔了怔:“有啊。” 就像高人总得有个离奇曲折的故事才称得上是高人,名楼也得有个凄美的故事才能让酸秀才有用武之地。雕梁画栋再美也比不过断墙残垣来得震撼,再好的东西没有好的故事就会轻易被人忘记。 多年前徐州守帅张愔死后,其妾关盼盼在此守节十五年,昔日一代名妓,孤老香残燕子楼。百年前一个女子在此间独舞自唱,百年后人声鼎沸。 无趣的故事。故事里的男人无趣,女人也无趣。 离城门不远的巷子里,他们还是被截住了。 对手不少,有怀家的杀手,有揭了追杀令的江湖人,武功良莠不齐,有能一刀毙命的,有不相上下的。他们大约是觉得再让两人溜走,之后就再也没机会了,不要命地往前冲。诱惑过大的时候,人总会下意识忽略危险,眼里只剩下那若即若离的利益。 谢苦惯走江湖,下盘极稳;女人轻功好,擅用暗器。一个沉稳一个灵动,竟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们都清楚,两人不会再有下一次联手。 江湖上少有珠联璧合的武人,有也是恩爱夫妻、亲生兄弟姐妹,知根知底、了如指掌。两个陌路人若有了默契,三番五次,不知不觉就会放松了警惕。陌路人同行,谁也不知何时会被另一人暗中捅一刀。 父子都能反目,师徒都能相残,何况是陌路人。 刀光血溅之间,谢苦看着女人一闪而过的面孔,突然想起昨夜黑暗的船舱里,汩汩的流水之上——她半梦半醒间软糯的声音,啃咬鱼干时米粒般的牙齿,还有扣在袖角黑燕上的一根根细白手指。 危险而美丽。 两人走上停在渡口的乌篷船,顺流而下。徐州周遭的水域四通八达,怀家没可能再逮住他们。 女人坐在船舷上,仰头望着红日一寸寸坠入河面。 水声汩汩。 “你做过摆渡人?”她问。 谢苦没有否认:“我娘是个船娘。” 女人一怔。 她摸出烟枪,手臂一弯。衣袖松松垮在臂弯里,露出一截肌肤,像窗缝里溜进的一弯白月光。女人凑在烟嘴上吸了口,一股子气在胸腔里转了好几个来回,对着长河落日缓缓吐出来。 她没有再接话。 渔舟七拐八拐,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城前停下。两人扮作书生,女人换了男装。 小城的客栈不大不小,模样周整,五脏俱全,比白水镇上那间好了不知千百倍。可惜没有高人。 掌柜生得清俊,秀才模样。见来了客人,忙搁下算盘,推开账簿:“两位客官要几间房?” “两间。” “一间。” 女人看了谢苦一眼:“一间上房,住一夜。” 掌柜拨了拨算盘,木算珠噼噼啪啪:“一两八文。” 正是农忙之时,少有商贾行走,浴堂空无一人。 两人进了相邻的隔间,中间隔着一块薄薄的木板。衣服是新买的,扔在手边,上头搁着他们的刀。滚烫的水蒸得脸颊绯红,水汽氤氲,浴堂里雾蒙蒙一片。 一室静默,只有撩布擦身的水声。 他们对彼此有很多好奇,很多疑问,很多不安,可谁也没有开口。陌路人狭路相逢,时机恰好,对方就成了深藏已久的秘密倾吐之处;时机过了,便过了。 女人从水里站起来,穿衣。 谢苦背靠着木板,闭上眼。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他想象着粗布衣料轻轻摩擦女人细白的身体。他想起离开白水镇的前一夜,金楼子买了碗豆腐花,豆腐沾着细细的葱花,一水儿白嫩。 谢苦扯下女人未拢紧的衣衫时,她没有拒绝。 她欠了谢苦两条命。一条是他的不杀,他本该杀了她;一条是他的相救,他本不必救她。杀客最忌讳欠人恩情,算得一干二净才好做生意。 女人的身体上还有他的刀留下的伤口,细长狰狞的刀疤剖开雪白的身体,像一尾刺鳅。 摸上女人的琵琶骨,如抚刀背。 — 天亮了,两人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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