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南屋果然遭了贼。 二十六步之外的南屋热闹非凡,谢苦半梦半醒间数了数,七八个飞贼前赴后继地爬上南屋的窗,半晌,一条条人影砸在楼下。一开始女人还扔得轻巧,最后几个直接给一脚踹了下去,砰砰砰砰,听得他肉疼。 恍惚间,一声鸟鸣,倏地惊醒。 天已大亮,南屋人去楼空。 下楼,朝老掌柜讨吃食,端上来的是红椒酿肉,辣椒色的红肉,玲珑透亮。谢苦不怎么吃辣,也没在意,拿木筷夹了一块肉吞下去,面孔瞬间涨红如鸡血,抄起手边的茶壶猛灌凉茶。一时不查,被茶沫子呛住,剧烈咳嗽,脸色红红白白,好一忽儿才缓过来。 老掌柜大笑。 回屋时被老掌柜叫住:“杀客最是记仇,要么别招惹,招惹上了就一刀宰了,留他们的命是纵虎归山。” 人与人的际遇有时巧合得令人难以置信,却又实实在在地在发生。人生在世的一大乐趣莫过于一切毫不知情的巧合,突如其来总胜过意料之中。红椒酿肉是湘菜,与怀老爷子有过节、操一把金算盘的老一辈湘西武人,算来不过一人——曾经名动江湖、后败在怀无涯剑下的“金算子”金楼子。 女人虽掩了杀气,老江湖一眼就能看破她的身份。 谢苦问:“她也记住了你,你为何不杀她?” 金楼子收了碗筷,从蓝布腰带上抽出块洗得泛白的旧抹布擦净桌面,回到柜台前,对着窗口继续拨算盘。昨日他有意震慑谢苦,拨算盘的指法化用了轻功路数,看起来神乎其乎,今日却拨得随意。空荡的客栈里只听见金算珠噼噼啪啪:“那丫头胆敢杀一个夜袭之人,我便杀了她。” 谢苦悟了:“你认得他们。”若不是金楼子默许,那几个比三流还三流的飞贼怎能在客栈里头鸡飞狗跳。 白水镇傍北山而生,山高日头短,申时一刻已日影西斜,大片红云火一般烧过头顶的半边天。楼下起了喧闹,农人扛着锄头,身后跟着一串牛羊,牛脖子上的铃铛一晃一晃。金楼子走出去,大声笑着打招呼。 谢苦坐在窗前磨刀,刀面打磨得久了,一水儿清亮,映出他模糊的面孔。冗杂的人声寸寸褪去。 他在入夜前熄了灯。 亥时半,女人回来了,木屐踩在楼板上,哒哒哒。 夜里,南屋照旧鸡飞狗跳。 白日里谢苦闲得发慌,从金楼子手里抢了袋核桃,吃着吃着来了兴味,拣了只八分长的核桃,抽把小刀雕起来。毁了一颗又一颗核桃,碎屑掉了满桌一地。 金楼子黑了脸,抄起扫帚:“滚!” 谢苦躲开:“滚哪儿去?” 金楼子抓了算盘砸过去,谢苦大笑,抬脚出门。 白水镇上什么都只一样,一间客栈,一间茶铺,一间酒馆。皆是一个模样,又破又小,门可罗雀。 谢苦喝了酒馆的酒,饮了茶铺的茶,酒劣茶涩,忍着不适坐到日落西山,话说得喉咙冒烟。两家主人不过是普通人,粗衣络腮,爱扯人闲聊,爱大笑。 一山不容二虎,金楼子挑了白水镇终老,这里自不会再有一个高人。是他高估了高人。 谢苦在一家金银铺子前见到了女人。 还是一身艳衣,婷婷如竹。 寿宴上的武人拼拼凑凑,请了画师,追杀令和一张六七分像的画像飞遍江湖——杀之,三千两黄金;生擒,授之以怀老爷子三分绝学。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贪财者,武人里最不缺的就是武痴。 她玩虚则实之的把戏,躲不久。 隐约听见金银铺子老板娘问:“姑娘脖子上怎么了?”她雪白的脖颈上大片深青紫色的掐痕,再高的衣襟也遮不住。 女人道:“我男人掐的。” 老板娘目露怜悯,咬牙切齿:“这帮子狗娘养的!” 后面的话压得极低,又忽然起了风,把只言片语吹得支离破碎,谢苦没听清一个字。 半晌,女人离开金银铺子。 谢苦回了客栈,赶在掌灯时分前熄了灯。 夜半,女人扔出去三两个飞贼后终于忍无可忍,噔噔噔冲出来,一脚踹开北屋的门,咚咚咚竖了三根点燃的蜡烛在桌上。她来去一阵风,谢苦愣了神,没来得及拦住,北屋一时间灯火通明。外头一帮飞贼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北屋也住了人。 这夜后,白水镇的飞贼对半开,夜里南北屋双双鸡飞狗跳。 飞贼就那么几个,脸都混熟了,全是半大不小的少儿郎,夜夜飞蛾扑火似地往客栈二楼冲,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谢苦踹得辛苦,白日里浑浑噩噩地顶着个核桃眼,烦不胜烦,干脆全捉起来揍了一顿。 出了口恶气,心情舒畅。 领头的癞头胖子不肯服输,揍得最狠,鼻青脸肿的,眼泪滴溜溜转了好几圈愣是不肯掉下来。谢苦看得发笑,忍不住开口:“你哭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癞头胖子气急,一口气没过下去,憋红了脸。 谢苦伸手覆上他的后背,缓缓运气。顺过气,癞头胖子“哇”地一声哭了,抬手抹眼泪,抽抽噎噎:“我们……我们没想偷东西……” 白水镇偏僻,不要说武师,连个像样的学堂都没有。一群少儿郎好武,欲学无门,不得其法,只好打镇上唯一一间客栈的主意。在这般偏远的地方投宿之人多半有功夫在身,他们借了飞贼之名,不偷东西,只为了和投宿者过过拳脚。好容易遇上两个打不赢的外来客,就拼了命地往他俩跟前撞。 谢苦知道,女人也知道,否则他们早该被揍了。 他问:“客栈掌柜可曾对你们说过什么?” 癞头胖子一愣:“金老头?” “恩。” “金老头……为何要对我们说什么?” 谢苦静了静:“随口问问。” 癞头胖子搓搓手,觍着脸凑上来:“大哥,你武功这么好,有没有什么武功秘籍啊?” 谢苦斜了他一眼:“有。” 少年们的眼睛大亮,凑过来仰头看着他,像一群饿得发慌、嗷嗷待哺的麻雀。 “就四个字。” “说说说!” 谢苦慢悠悠道:“心诚则灵。” “啊?”一众不识字的农家子傻眼了。 谢苦问茶铺主人要了几根细竹子,问酒馆主人讨了笔墨丹青,扯纸糊了只纸鸢,胡乱涂出个燕子,丢给刚被他揍得爬不起来的飞贼们。他们青肿着脸扭捏了一忽儿,扯着纸鸢已经在田埂上跑开了。 谢苦看了片刻,回头,撞上女人的眼睛。 她提着烟灯,捏着一杆细长的烟枪,没看他,仰头望着天上的纸鸢。 “画的是燕子?” “是。” “为何?” “……什么?” “为何画燕子?” 谢苦一怔:“现在是早春,不画燕子画什么。” 女人笑了,唇红齿白:“随口问问。” 她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撇下烧冷了的烟灯,两条细白的腿孩子似的晃了晃。女人伸长手臂,挪远烟枪,凑在烟嘴上狠吸了口鸦片,一股子气在胸腔里转了好几个来回,缓缓吐出来。湿漉漉的红泥土沾上红色的裙摆,像河水淌入井水,不见痕迹。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走过来,伸手碰了碰烟枪末端的烟斗,一笑,露出缺了口的牙齿:“南屋阿姊,这个好吃吗?爹爹说洛阳人都喜欢吃这个。”又摸了摸搁在土地上的烟灯的玻璃罩,“这灯真好看。” 女人放下烟枪:“不好吃。” 小姑娘睁大眼睛:“那阿姊为什么还要吃?” “因为生病了,”女人说,“这是药,很苦。” 小姑娘一惊:“什么病?” 女人笑了:“快好了。” 小姑娘松了口气,又咧嘴笑开:“阿姊要多喝水,早些睡哦,爹爹说这样病好得快。” 女人摸了摸她垂在肩上乌黑柔软的头发:“好。” 小姑娘转头看见天上飞的纸鸢,兴奋起来。再仔细一看打头扯着纸鸢跑的少儿郎,高兴得直拉女人的衣袖,两眼发亮:“阿姊阿姊,我郎君跑得最快!” 打头的是癞头胖子,女人一愣:“你郎君?” 小姑娘点头:“阿娘说,明年我就会嫁给他了。” 她朝纸鸢跑过去,招呼也没打。 少年们扯着纸鸢在空旷的田埂上狂奔,跟着纸鸢跑的孩子越来越多,连成一长串儿,像地里一溜一溜乱窜的蚂蚁。咯咯的笑声传来,隐约而细碎。 一杆子鸦片吸完,女人起身:“多谢。” 谢他的不杀之恩。 谢苦没答。女人也没要他答,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拾起烟灯,捏着一杆细长的烟枪,转身走了。 — 离开白水镇的前一日,金楼子做了桌洛阳菜。 “难得南北两间屋都住了人,明个儿就走空了,”金楼子笑了笑,满脸褶子,“就给你们做顿快活的。” 谢苦正下楼,动作一顿:“她也明日走?” 金楼子颔首:“是。” 他们俩一前一后进客栈,皆住一旬半的时日,初时还以为来寻仇的。 谢苦在桌前坐下,看他一碗碗菜端上来——清蒸鲂鱼,牡丹燕菜,双色腰子,熘鱼焙面。谢苦夹了一筷燕菜,原料上略有分别,味道和正宗洛阳菜差不了几分,微讶:“前辈怎么会烧洛阳菜?” 金楼子有意端上湘菜时,他就该唤声“前辈”了。 金楼子瞥了他一眼,道:“内子是洛阳人。” 楼上传来木屐哒哒哒的声音,女人下来了。 金楼子拎起两坛酒放在桌上,“咚”地一响。 酒是藏了十五年的女儿红,金盆洗手前江湖上一位故人送的,金楼子到白水镇的那一日就埋在了屋前那棵老槐树下。白水镇上本也没有客栈,只有一间破破烂烂的茶铺和一间破破烂烂的酒馆,他盖了这间不大不小的客栈,十五年过去,也成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客栈。今日突然来了兴致,扛着铲子把两坛女儿红从红泥土里挖了出来,竟还没被虫子毁了。 谢苦和女人都只喝了一碗酒,金楼子也不在意,一掌拍开朱红封泥,抱着酒坛子咕咚咚灌进去。江湖人狭路相逢,不问来处,不问前程,这是规矩。 三斗酒喝下去,金楼子还很清醒,收拾了残羹冷炙,挥挥手把两个后生赶上楼。 — 卯时整,一声鸡鸣,金楼子睁开眼。 拎起扫帚簸箕拿着抹布上楼。南北屋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转了一圈,没什么可收拾的,合上门。走到楼梯口,金楼子倏地顿住—— 被女人踩出个窟窿的木扶手上挂着一只银裸子,用细绳系着,晃晃悠悠。 他扯下银裸子,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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