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腆着脸笑嘻嘻的看他们,那公子眉梢带笑,瞥了眼姑娘,一打扇子,潇潇洒洒的走了,那姑娘却不似寻常女子一般娇羞,隔着面纱只隐隐见一张素淡的脸,捧着玉佩怔了一小会儿,就干脆握在手中,看眼他,语调平平道了句慎言,便跟了上去。    青白衣裳,一前一后走着,甚是赏心悦目。    天作之合啊!他心里感叹了句,忙赶上去为他们指路,笑呵呵道:“二位这边走,请先取了题签,小的再领您二位到后头园子里答题。”    穿过月洞门就进了园子,只见右手边一树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白里透粉,犹如怀羞的少女。每一束花枝都缀着一纸裁成长条形的绿笺,不过一指长,藏在绿叶里头,乍一看几乎分辨不出。    树下头置了书案,其后并排坐了几个个儒生打扮的少年。见有人来,便起身拱手,送上笔墨,客客气气的询问字号。    来人一顿,抬手题了“九方斋”三字。    其笔力浑厚,而潇洒自然,结体遒美,骨格清秀,有王右军之遗风。    笔势一转,又在下方题了“杨”、“李”二字。    这是表示二人同以九方斋的名义参与了。海棠诗社的规矩,不限于一人参会,各参与者之间如是有意,可二三人为一组,联手答题,至诗社中,也以一组为一整体,连诗则出一句,赋诗则出一首。这源于胡夫人判题当年,审起文章一丝不苟,以致百数人无一能过门者,才令诸人相互协作,共同闯关。其后虽没再有此种情况,却有了共同参与的惯例。    “杨公子,李姑娘。”那书生一拱手见礼,微微侧开身去,“请选题签。”    “你去吧。”那公子回头望眼姑娘。    李明微也未托辞,就手取了一张笺来。    递与他却未打开,而是由小厮引到后园子里去。    园子极大,其间小桥流水,花木扶疏,移步换景之间,又置书案,或在花荫柳下,或在临水池边。    每一书案都设有文房四宝,又一香炉,其后一人两人或三人,或对卷空思,或笔走龙蛇,虽似考场,却一派恬然安闲之意。    只有近处一隅有些奇怪,那三人一起的,却一个拿笔两个抢,墨汁甩得四处都是,眼见就要打起来了。    “有趣,有趣。”那小厮一瞧就乐了,“我以为读书人都是文绉绉的,没想到还会打架,舞文弄墨,怪道怪道,这就是人常说的舞文弄墨吧。”    他声音没压住,惹得那三人立时住了手,齐刷刷往这边看过来。    握笔的那个更是怒目相视,直步逼来,眼瞅着一副打人的架势,忽一下变了脸,讶然叫了句“杨兄”,讪笑迎上前来。    “杨兄。”他拱着手过来见礼,面上略有羞色,“杨兄也来了?”    “来凑个热闹。”“杨公子”淡一颔首,瞥眼他们桌上一片狼藉,只叫那公子直摆手,“惭愧惭愧,文章写不出,闹得这副德行,叫杨兄见笑了。”    他打着哈哈,瞧见后头跟着个姑娘,便迅速转移了话题,“这位是……”他打量那姑娘,隔着面纱也见气度无双,只确确然是姑娘的打扮,当不是他夫人,因话头一顿,等着他介绍。    这一瞬倒叫李明微心头轻轻一紧,他看了眼她,转而道:“是舍妹。”    她原已打算好不在意他说什么,可这话滚过耳膜,却叫人心头一暖。    “原来是杨姑娘,在下何玉生,这厢有礼。”那公子作揖,李明微前行半步还礼。    那小厮是见了他写字的,因多嘴道:“姑娘不姓杨,姓李。”    何玉生愕然,但听他解释,“是义妹。”    “李姑娘。”他连忙改口,“失敬失敬。”    心里却犯嘀咕,这杨寄是山西大同人,大老远进京,怎么倒还带了义妹?莫不是……哎,荒唐荒唐,这姑娘打眼一看就一股子孤傲劲儿,杨寄是有夫人的,怎会和她有所牵扯。    李明微轻轻颔首。    也未再说什么,那杨公子邀约请酒,这厢人就应了,小厮就引了他们往前头去。    一路折转,竟还又遇几个相识者,互相招呼几句,到找到空书桌,已有些时候。    小厮一边点香一边道:“时辰原是不限的,只来计个时,以评优劣。不过二位来得晚了些,最好三炷香内答完,否则就赶不上里头连诗了。”又道:“不打扰您二位,我去前头望月亭候着,您二位答完了请带了卷文、题签、还有剩下的香来寻我。”    “请看签吧。”他哈腰提醒一句,就退了下去。    那厢人将对折的纸笺打开,轻轻一笑,递给她。    不尚贤。    她轻轻蹙眉。    此言出自《道德经》篇三:“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体现了道家无为而治,无为则无不治的思想。    有秦一来,历汉、三国、两晋等数十朝至今,独汉初行此政,韬光养晦,以出世为入世,以无为而有为,政不出房闼,而天下宴然,是有文景之治。而自此武帝以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贤才治天下,尚行君臣共治,至先朝太祖废丞相,设内阁,又当朝太祖废内阁,罢三省,太宗设军机,六部九卿直听皇命,其大臣跪受笔录,无有谏言,天下俱握一家之手。    岁岁科举,求贤若渴,却令得满朝俱是一家之奴才,为臣者反不如奴。何其哀哉!何其用也!    两朝盛世,空为泡影,胡不见其飞短即逝,民生益蔽,陡转急下?先帝放政,她父亲擅权十数年,纵然贪求无度,受尽世人唾骂,却令得臣子有臣子风骨,民众有民众尊严。    一朝身死,旧风复辟,又一朝家奴天下。    她却如何与当今的天子,论讨这“不尚贤”的问题?    自许久以来,她就少有情绪过多波动的时候,而今想来,却一腔愤懑涌满了心田,险些难以克制。    “此题不好。”她借话遮掩,“当类大同,为目的,难为手段。”    料不到他轻轻挑眉,淡问:“卿不知文景?”    她顿了一下,才想自己先时说过不通朝政,此时竟挖了坑给自己跳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顺路往下走了,因不急不缓的回他:“文景之治,上无为,而下有为,行查举,举孝廉,为上者并非不重贤能,反之,广纳人材,任用贤明。”    他犹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又问:“卿何解‘尚’?”    “尊,崇也。”    “何不为‘过’耶?”他问,观她面色微凝,折扇便在掌心一合,一下一下拍着掌心道:“过犹不及,过尚,过贵,是以人争,是以有盗。”    她向来有思辨之能,因未及思考便脱口而出:“是言‘不可见欲’,不可则无,又何以过曲之?”    “这是矫枉过正了。”他笑,不再随着她郑重其事的样子,而以一派随意的姿态同她辩论,“你读下文,无为则无不治,其落点犹是治,所以无为也并非无为,不可也并非不可,原是显而易见的。同类,贤也非贤。”    她一时没说话,却引他看过来,目露探究:“这样简单的问题,你不知?”    被人鄙夷,总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她暗暗吸了口气,压制住想与他继续分辩的心,方一副毫无所愧的样子,淡淡然道:“我原在这上头不通。”    不料他将扇子往桌沿一压,微微勾唇,望她道:“拜师,我点拨你。”    一语令她愕然,望他只是微微眯眼,好整以暇又一本正经的模样,令人恼不得又笑不得,只好微微屈膝纳了个福,“请大人指点。”    他哈哈一笑,两步走上前来,提笔蘸墨,写下几行字,“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国有常法,虽危不亡。若舍法从私意,则臣不饰其智能,则法禁不立矣。”    问她,“何解?”    她道:“从法去私。”    他点头,撂下笔,踱开道:“贤即私,不尚贤,即君主不可有私好。常言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一旦给这个贤字设立了一个标准,那末满朝只有一天子尔。所以为君者必舍其所好,令百家争鸣,才无有偏颇。譬如梁武帝好佛……”    他引经据典娓娓道来,初时讲她知道的,她权且在心中一笑,其后便越讲越偏,渐渐便由不尚贤引出了整部道德经,因此有些听也听过的书里的故事和文章他也拿来讲,令她听得渐渐入神,目不转睛的跟随着他,恍惚又到了秦陆离与她讲书的时候,她听得认真而兴致勃勃。    清醒中沉迷。    一时戛然而止,她心里一阵惋惜,回头却见小厮来催,“已三炷香了,二位还未动笔?”    转头看那头一柱香早已燃尽,香灰都已冷了许久。    小厮遗憾:“恐今日来不及了。”    他望她:“可行?”    她意会,点了点头,答:“一刻钟。”    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写就,小厮送去迎仙阁,几乎是立时跑了下来,“二位,请进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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