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 我该如何和你招呼,以眼泪,以沉默。 ——乔治·戈登·拜伦《春逝》 内华达大学拉斯维加斯分校剧场后台化妆间里,灯光耀眼,摆满了鲜花。 秋盈盈独自一个人坐在里面,对着化妆镜卸装。 这化妆间是她专用的,门上贴着她的英文名字:“Yingying Qiu”。 秋盈盈双眼微闭,两只白晳的手掌在脸部打着圈,由内到外轻轻按摩,在用卸妆膏卸妆。 她慢慢卸去脸上的油彩,也让演出后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 耳朵里好像还有谢幕时的掌声、欢呼声、“Yingying、Yingying……”。闭起来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中还能看到飞来的鲜花和洒下的纸屑。 秋盈盈轻轻地呼了口气,睁开眼看着化妆镜的自己,化开的油彩盖住了她精致的容貌,整个脸都是花的,有点像小丑。 只有一双眼睛清亮透彻,如纯净的蓝天,高远纯净。可再往里看,就能看到浅蓝成了黑蓝,漆黑一片,似黑洞,深不见底。 季北洲说过秋盈盈,天下的人都得给你这张脸骗过,以为你是个单纯无知的孩子,其实你就是个妖孽,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孽。 秋盈盈对着镜子翻了个白眼,这谁让她的长相是甜美型的,眼睫毛根根分明又长又翘,大大的眼睛漆黑深邃,笑起来就像一个果冻娃娃。 就算现在,脸都给油彩糊住,五颜六色,要是若换张脸,可能就是丑陋。 可在秋盈盈这张小巧的脸上,不光不丑陋,比平时清冷雅丽的容颜,多了些淘气,看着更可爱,也更符合她的年纪。 再说她也没能把季北洲吃了,何苦这么说她,好像她真能要了季北洲的命。 反而是季北洲把她吃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 如果说她是妖孽,那季北洲也是魔头,他们半斤八两,全不是善类。 季北洲见到秋盈盈的时候,就是她黑暗人生的开始,之前她是阳光的。 那是秋妈妈还在的时候,秋盈盈很阳光,喜欢笑,真的是个天真的孩子。 秋盈盈九岁去考舞校,老师第一次见到她就说了:“迭个小宁的四肢老长,头部噶小,脚背老大,就像个会跳舞的娃娃,老可爱。” 又Q又萌的小秋盈盈,在舞校有了个绰号——果冻娃娃,后来成了粉丝们对她的爱称。 那时已经不是因为她又Q又萌,而是因为她气质极仙,模样极靓,精致,可爱,美丽、灵巧,所有形容美貌的形容词都可以往她身上堆,不会出错。 秋盈盈十四岁时,她拿了国际芭蕾舞比赛的三个金奖,她以为人生会一直这样灿烂的。 也就在那一年,秋妈妈因癌症去世了。 一年后,她十五岁时,季北洲出现了。 她就从可爱的果冻娃娃成了季北洲嘴里面的妖孽。 人群里的秋盈盈,越来越显眼,舞也越跳越好,但也越来越沉静,越内敛,越清冷。 果冻娃娃还是果冻娃娃,只是她成了一个不太笑,喜欢昂着天鹅颈的精致果冻娃娃。 这之后,秋盈盈一发不可收拾,世界芭蕾舞比赛中一连拿了八个金奖。凭比赛赢来的奖学金去英国皇家芭蕾舞学院留学,再考进英国皇家芭蕾舞团,从群舞升到了一级独舞。 两年前,秋盈盈从英皇“外租”到了休斯顿芭蕾舞团,三个月后就成了休斯顿芭蕾舞团的首席舞者。 秋盈盈眼皮抬了抬,拿起温热的湿巾一下一下把已经化开的油彩擦掉,很有耐心一点点擦掉。 妆要卸得彻底干净,不在皮肤上留下一分子的油彩;情绪也要不起一丝波纹,似镜面般光滑平整才好。 这是秋妈妈走后,季北洲教给她的:“舞台上要奔放,生活中要收敛。” 所以秋盈盈学会了,把演出妆卸得干干净净,把情绪控制得波澜不起,也把季北洲彻底从生活中抹掉。 只不过,季北洲太顽固,带给她的伤害又太重。 她一生只经历过两次痛彻腓骨的伤心,一次秋妈妈的死,一次季北洲的不告而别。 于是她在心底修了个保险箱,把秋妈妈和季北洲,全锁在了那里。 久了,保险箱上的锁就锈了,也再难打开。 只有偶而,会让她纤细的小手去碰碰那道门,就算没打开,也能让她不舒服一会儿。 外面不时有脚步声和话语声、笑声由近及远而去。 这是已经卸好妆的群舞演员,在结伴去酒吧放松。 秋盈盈也曾是她们中的一员,好像很久以前,其实也就是几年前。那时的她看着主演很羡慕,希望有一天能跳上主演,就像现在她们想着有一天能跳主演吧。 秋盈盈不喜欢热闹,外面的吵闹让她的唇角不耐烦地动了动。 就像现在,化妆间内灯光如昼,花团锦簇,香气扑鼻,却是悄然无声。 秋盈盈不知什么时候起,喜欢安静。 这点她跟季北洲一样,俩人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身后有脚步声,负责服装的高大壮硕的史密斯太太,摆着两条肥腿走了进来,冲她笑:“今天的表演真精彩,观众都疯狂,鼓了那么久的掌声,这里从来没有过。“ 秋盈盈礼貌地笑,好像在对镜子里的自己笑,而不是史密斯太太。 史密斯太太拿起表演的Tutu裙往外走。 “谢谢,辛苦了。”秋盈盈依旧是对着着镜,没有侧身面对史密斯太太。 史密斯太太也没有回身,径直往外走:“不客气。”又说了句,“这些花真漂亮,上一次看见送了这多花还是几年前,那时才摆了半屋子,现在都摆满一房子了。” 秋盈盈的目光往化妆镜两旁的花扫了扫,以前,她总会偷偷去看里面有没有季北洲送的。找了一段时间后,没发现一朵花是季北洲送的,也就放弃再去关心是谁送的了。 知道那个人,再不会送花给她了。 秋盈盈站了起来,把最化妆镜边上摆着的一大把玫瑰百合花束放到了史密斯太太的怀里:“送你了。” “那谢谢。”史密斯太太捧着花,眼睛发亮,笑兮兮地走了。 秋盈盈也卸完了装,脸清爽的不染尘埃,拿起包走出了化妆间。 走廊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 边上一个屋子有说话声:“维罗妮卡没能拿到新演出季的合约,上周才通知她。” “她在国家芭蕾舞团跳了十五年了,还是首席演员,那她以后去哪跳呢?” “维罗妮卡老了,没几个舞团会要她了。” 秋盈盈经过时,冲说话的人笑着点了点头,这是俩个独舞演员。 她们看到秋盈盈,惊诧地表情都呆了。 秋盈盈没停步,她对周围的是是非非从不关心也从不参与。 她只专心跳舞。 季北洲说过秋盈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怎么活下来的? 季北洲没出现在她家前,秋盈盈活得很好。季北洲出现在她家后,只要季北洲不出现的地方,她都活得很好;季北洲出现的地方,她就活得很糟。 秋盈盈把大衣领子拉了拉,从剧场后门走了出去。 拉斯维加斯是沙滩地带,昼夜温差大。白天的温度是春天,夜里这个时候就像冬天了。 天气预报说是零上十摄氏度,但她的体表温度感觉像零下十摄氏度。 外面漆黑,秋盈盈的眼睛一时还适应不了。 “出来了,出来了。”一群人蜂拥而上,包围了她。 这是她的舞迷,拿着她的剧照、演出海报。 秋盈盈伸出了手:“是要签名吗?” 挨得最近的是个学生样的女孩子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颤抖着手把照片和笔递了过来。 旁边的都伸长了胳膊,秋盈盈的面前一下堆满了几十条胳膊,像千手观音似的。 她给逼退了半步。 一个男性的声音响起:“一个个来,不要挤。” “不用急,我会都签的。”秋盈盈接过来女孩子手里的照片和笔,签上了名,递还给女孩子,再去拿下一个。 签了大约半个小时才签完。 人群没有散,站在那给秋盈盈鼓掌。 一个老太太笑着对她说:“跳得真好。” 秋盈盈看着那满头白发的白人老夫人微笑,有些激动,有些怀疑,还有些害羞。 又一个中年男人在说:“太棒了。” 秋盈盈感谢的行了个屈膝礼,身上的双肩背包有些妨碍她的动作,但仍然不失优雅,引得舞迷们尖叫起来,再鼓起了掌。 “Yingying,Yingying,Yingying……” 人群鼓着掌,高声喊叫,在寂静的夜里更加突出。 秋盈盈脸开始发热,她不习惯太热情,这总会让她因为害羞而无措。 她再次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微笑着快步离去,甚至有点像逃。 一直往前走,前面黑乎乎的一片,再远有灯光。她向着灯光走去。 拉斯维加斯来过一次,她还是不熟。 秋盈盈是路痴,走走就不知道怎么走了。 她站在路灯下张望,对面的巷子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可再往前就是灯光,那里应该是拉斯维加斯最繁华的地方,也就是出名的拉斯维加斯大街。 距离不长,穿过去应该就可以到了。 秋盈盈往前走。 突然斜刺里冲过来一个人,挟着风,卷着沙,像片剪影闪电般就到了她面前,一把抓住她,往墙上摁。 秋盈盈瞪大了眼睛,太黑,她看不清,只看到领口露出的肌肤雪白,青筋突出,喉结滚动。 男人! 秋盈盈两只脚乱踢,两只手乱打,要挣脱出去。 男人个子高,劲也大,抓住她的胳膊向后扭去,脸压了下来,气息喷到了她的脸上。 秋盈盈的心刹然停止跳动,张开嘴要喊、要骂。 男人却如天空翱翔的猎鹰捕食般堵住了她的嘴。 秋盈盈在心里终于尖叫出来:“季北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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