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年,对于年轻的大唐帝国来说,注定会是不平静的一年。    年初,关内发生旱灾,大地一赤千里,庄稼颗粒无收,百姓缺衣少粮,不得已背井离乡,纷纷外出逃荒,更有甚者卖儿卖女以换取衣粮。朝中有官员建议关闭各处关隘,以防百姓北投,皇上有感于百姓苦难,不予应允,通令关隘放行,任由百姓自由进出。    四月,皇上下诏,出御府金帛赎回被卖儿童,交还父母。又因去年久雨,今年又遭受旱灾、蝗灾,所以特令大赦天下,百姓皆感皇恩浩荡,遂停止北投,安守故土,至此局势才有所缓解。    同样是年初,突厥奚、霄等数十部大多叛变突厥投降唐朝,突厥内部争斗日趋升温。颉利可汗与突利可汗之间的矛盾也因此日益尖锐。    数月前,铁勒部的回纥、薜廷陀等相继起来反对突厥的统治,颉利可汗派突利前去□□这些叛离的部落。由于颉利连年用兵,重敛各部,加之昵近西域胡人,属下多有埋怨,兵无战心,突利的□□未能获胜。颉利可汗大怒,对突利可汗不留一点情面,将他囚禁起来加以鞭挞。突利可汗怨恨之极,于是背弃了颉利,遣贺罗鶻奉表降唐。颉利得知突利背弃自己后,即刻出兵攻打,两军大战,都以与大唐有盟约的名义遣使入朝乞兵。    至于支持谁不支持谁,皇上并未明确表态,只是遣右卫大将军柴绍与殿中少监薛万钧、薛万彻兄弟率军攻打依附与突厥的梁师都,同时命夏州长史刘旻、司马刘兰成经略夏州。    五月的天,正是春末夏初,既没有刚入春时的料峭之寒,也没有盛夏时节的炎炎浮躁。温和而不疏淡,热烈但不拘束,天空沉静,草木欣然,难得的自在与恬适。    小桌旁,我侧靠在椅子上,一手捧着茶盅,一手拿书,时不时地端起轻呷两口,日子过得好不悠闲。    听得几声脚步声,随即有人在帐门口笑道:“好个富贵闲人!”    我搁下手中的茶盅,起身行了礼,抬头笑回:“闲人倒是不假,富贵实不敢当。”    说着,转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请贺罗鶻坐下,又接着道:“刚刚冲的红花草茶,现在喝温度应该刚刚好。”    他转眼凝视着面前的茶盅,揭开盖子看了一眼,笑问:“姑娘怎知在下今天又会来?”    我放下书,笑睨了他一眼,用玩笑地口吻道:“奴婢知道贺公子心中焦虑,眼下飞骑营中,有时间听你诉说衷肠,排遣苦闷的人似乎也只有我了。”略顿了下,又补道:“还在为皇上的态度不明朗而担忧?”    贺罗鶻端茶慢饮了一口,苦笑着点了点头,“姑娘真是一语中的,前线的战事吃紧,父汗的牙帐已被围多时,可皇上却至今没有发兵援助意思,不知是何缘由,你让我如何能不担忧呢!”    我默然颔首,端着茶盅送到嘴边,心想,皇上迟迟不发兵,大概是想坐山观虎斗,让颉利可汗与突利可汗斗个两败俱伤,好坐收渔人之利。只是皇上选在此时发兵攻打梁师都,时机的选择上有些蹊跷。    正自想着,贺罗鶻打断道:“姑娘若有所思,是否有了些头绪?”    我轻抿了口茶,摇头笑道:“帝王之心,高深莫测,我一介女流,哪敢揣测天子圣意。”    我话虽如此说,但想了想,又忍不住道:“皇上为何要选在此时攻打梁师都?贺公子可有好好琢磨过其中深意?”    贺逻鶻盯着茶盅怔愣了一会,抬头道:“记得武德九年,颉利与我父汗带着十万铁骑突至渭水桥,就是梁师都出的主意,皇上视此为奇耻大辱。此次派兵□□,应该是看准颉利自顾不暇,想借此机会一举荡平梁师都。”    我一面细细听着,一面脑子飞快地思索,默想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如此一来,岂不就是一箭双雕!”    贺逻鶻眼带困惑地看着我,问:“姑娘此话何意?”    我一笑,道:“我是说,皇上这次攻打梁师都的时机选得好,简直就是连环局。”    刚说完,听到旁边风炉上的水壶呼呼作响,腾腾地冒着白烟,我忙站起身,提了水壶为贺逻鶻添加热水,见他依旧一脸不解地盯着我,我一面回身将水壶放回到风炉,又在水壶里添了些冷水,一面又接着道:“皇上选择在此时攻打梁师都,可谓一箭双雕,既可借颉利可汗无暇他顾之际荡平死敌梁师都,又可解你父汗之围。”    他低头想了想,道:“可否讲得明白些?”    我斜靠回椅子,端茶灌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贺公子有没有听过孙膑救赵的故事?”    他目注着我,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又继续道:“这是战国时代的一个故事,周显王十五年,魏围攻赵都邯郸,次年赵国向齐求救,齐王命田忌、孙膑率军援救。孙膑认为魏以精锐攻赵,国内空虚,遂引兵攻魏都大梁,果然诱使魏将庞涓赶回应战。孙膑又在桂陵伏袭,大败魏军。后人就引用此战例用于兵法,是为围魏救赵。‘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    一面道,一面将桌上的书递与贺逻鶻,“这是《六军镜》中的《胜战篇》,第二十五页有很详细的注解,治兵如治水,锐者避其锋,如导疏;弱者塞其虚,如筑堰。梁师都长久以来一直依附于颉利可汗,为其出谋划策,可谓左膀右臂。皇上此次发大军攻打梁师都,他必定会向颉利求援,唇亡齿寒,梁师都如果被消灭,颉利可汗就得独自面对唐军和你父汗的军队,局势会对他不利,所以颉利定会分兵去救。若我所想不错,皇上一定会在突厥援军的必经之道上设下伏兵,只要颉利可汗分兵去援救梁师都,就必定会中唐军的埋伏。如果没有了突厥的援军,梁师都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只要梁师都一死,朔方落入唐军手中,便能从侧面对颉利形成夹击之势,到时你父汗的困境自会迎刃而解。”    我半仰着脸又想了一会,接着道:“如今颉利与你父汗正胶着相持,一时半会还奈何不了你父汗,退一步想,就算突厥援军没有中唐军的埋伏,只要颉利分兵救援,你父汗所面临的压力就会大大减小,皇上围魏救赵的目的就已达到。在我看来,皇上援助你父汗的意图已是相当明显,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贺逻鶻聚精会神地紧盯着书页,一边奋力点头,嘴角渐渐泛出笑意,忽地豪爽大笑起来,“姑娘一席话,令在下茅塞顿开,你若是男儿身,必定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我微微一笑,摆手道:“贺公子过誉了,我不过是现学现卖,纸上谈兵而已。”指了指《六军镜》,“写这部兵书的人才是旷世将才。早前,我曾听李将军说,颉利可汗胸怀大志,有入主中原之心,皇上会支持谁其实早已不言自明了。大唐当今的天子,雄才大略,虚怀若谷,只要你父汗没有不臣之心,自是不会亏待你们部族的。”    贺逻鶻一脸释怀,将书搁回桌上,点头道:“中原人有句话说得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真是受教了,比多读了十年书更有意义。”    说着,端起茶盅做了个敬我的姿势,“除了我母亲,你是我平生最赞赏的女子。”    我也端起茶盅,遥遥敬他,“贺公子如此抬爱,实不敢当,不过是自幼虚读了几年书而已。公子出身高贵,却愿与我这个区区奴婢平起平坐,抵足谈心,才该令人敬佩。”两人以茶当酒,对饮了一杯,彼此相视而笑。    刚刚饮罢,手中持杯还未放下,就见赵敢当风风火火快跑而来,一面兴高采烈地喊着:“好消息!姐姐!好消息!”    我搁下茶盅,笑瞪了他一眼,指了指贺逻鶻,佯装怒容,嗔怪道:“何事如此毛躁?世子面前,不可失了礼数。”    赵敢当望着我一愣神,忙收敛了笑意,向贺逻鶻磕头道:“小的一时忘形,请世子赎罪!”    贺逻鶻笑着抬手,让赵敢当起身,道:“不是什么正式场合,无须多礼。”    赵敢当站起身,看着我,几番欲言又止,为难地看看贺逻鶻,终是没有开口,躬着身子默立一旁。    贺逻鶻转过头瞅了我一眼,起身道:“姑娘有事相商,在下就不多作叨扰了。”    说着,提步就要走,我忙上前拦住他,“公子留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是奴婢让赵敢当向林牧监打听的战报,您不是正担心突利可汗吗?正好一起听听。”    贺逻鶻面色怔了怔,笑着点头,“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一个回身又坐回了椅子上。    我回过身,朝赵敢当微扬了扬头,示意他不必顾忌。    赵敢当一颔首,脸上又露出几许笑意,声音微颤着说:“刚才长安有快报传来,说是柴大将军率军攻下了朔方城,梁师都兵败身亡了!”    贺逻鶻一听,猛然站起,眉间拧成一团,有些不敢相信地盯着赵敢当,“梁师都死了!?朔方城被梁师都经营了十几年,城高壕深,比塞外大大小小的城市都要坚固,怎会如此轻易就被攻破了?”    赵敢当被他突如其来地举动唬了一跳,愣了一会,方回道:“小的与来传令的军士攀谈过,听他说,开战前,夏州都督长史刘旻施行反间计,派人潜入朔方城劝降了梁师都的大将李正宝,李正宝曾一度打算擒住梁师都投唐,但被梁师都发觉,只得逃出降了大唐。刘长史又派出轻骑乘着夜色践踏朔方的庄稼,致使梁师都缺粮,此事之后朔方城中人心惶惶。”    贺逻鶻低着头,一语不发,缓缓坐下。    赵敢当略停了下,接着道:“上月,皇上遣刘长史与司马刘兰成进逼朔方东城,梁师都出兵迎战,却为刘司马所败,只得退守朔方,据城不出。四月中旬,突厥派出援军紧急救援梁师都,在距离朔方三十里的山谷中被柴大将军伏袭,薛万均、薛万彻两位将军率五百精骑绕过小月丘,出其不意地将突厥军拦腰截断。”    赵敢当呼吸一口气,“这薛氏兄弟真是世间虎将,尤其是薛万均将军,□□坐骑有如奔雷,左手持枪,右手拎刀,□□刀砍,转瞬之间,就趟开了突厥队伍,旋风般冲杀到突厥主将跟前,只三招,便将敌将一枪挑落马下,紧接着又跃马上前,一刀砍倒了突厥的擎旗兵。突厥兵一见主将被杀,军旗又倒,顿时乱作一团,柴大将军乘机率军一阵掩杀,俘杀了数千人,其余突厥兵不敢恋战,拨马便走,到底是突厥人马快,夹着尾巴,一溜烟地就跑回了阴山南麓。”    赵敢当眉飞色舞,仿佛身临其境般,越说越起劲。我转头打量着贺逻鶻,他面色凝重,一手撑在桌上紧握成拳,心中暗想,他毕竟是突厥人,对于突厥铁骑有着难以言喻的感情。    精锐的骑兵向来是突厥民族的荣耀,想当初,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快如风、疾如电、猛如虎,令敌人闻风丧胆,如今却因国内时局动荡,人心惶惶,兵无战心,其战斗力已大为减弱,不复当年之勇,甚至被一个小厮形容成了丧家之犬,这是心高气傲的贺逻鶻难以接受的。    我虽不觉得赵敢当在夸大说辞,但为了顾全贺逻鶻的面子,还是将赵敢当打断,向他使了个眼色,微侧头指了指贺逻鶻,又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赵敢当面色一怔,瞅了下贺逻鶻,忙收了言语。    我道:“长话短说,朔方是如何被攻下的?”    他点点头,回道:“梁师都的堂兄弟梁洛仁见唐军压境,突厥顾头不顾尾,不能为援,便联络了几位大将,在夜里突袭了梁师都的寝宫,将其杀死,然后献朔方城降了大唐。”    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贺逻鶻,忽然问道:“有没有颉利主力部队的消息?”    赵敢当微一愣神,忙恭声回道:“听传令军士说,突厥的主力本来一直围着突利可汗的牙帐,听说梁师都兵败身亡后,已经向五原方向撤兵了。”    贺逻鶻这才缓和了脸色,转头望着我,原本昏暗的眼眸中逐渐明朗起来,朗声笑道:“一切果如姑娘所料,如今父汗之围已解,在下得火速赶回去与父汗商议往后的对策,就此别过!”说罢,起身向我一拱手,便大步着匆匆离去。    我与赵敢当静静看着贺逻鶻离去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界外。我坐回椅子上,轻舒口气,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了,我转眼目注着桌上的书,颇有些心灰意冷地随口问道:“还是没有李将军的消息吗?”    赵敢当默默地摇了摇头。    自义安王李孝常起兵叛乱,李琰领兵赴利州平叛已五月有余,却一直没有前线的战报传回,虽几次托林牧监打探,却仍旧是杳无音信。    这些日子,我面上虽装着若无其事,整日里看书品茗,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心却是一直悬着,反复受着煎熬。    见我有些发怔,赵敢当往我跟前稍凑近了些,轻声唤道:“姐姐!你没事吧?”    我回了神,朝他挤了个笑容,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先回去吧,出来久了,小心受责罚。”    赵敢当应了声“哦”,转身向外而行,走至帐门口,他顿下身形,回头看了我一眼,略迟疑了下,又回身几步至我跟前,抑着声音道:“刚才我在牧监府与传令军士攀谈时,无意中瞥到一眼皇上的册封诏令。”    我一惊,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起身走到帐门口,略一张望,见四下无人,回身将赵敢当拉过一旁,也压着声音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些可以打听,有些却是沾不得边儿的。偷看皇上的诏令,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赵敢当脸色煞白,嘟囔道:“我也是瞟到诏令上有李将军的名字,才留心多看了几眼。”    “你说什么?”我心头一颤,也顾不得许多,伸手紧抓着赵敢当的肩膀,低喝道,“诏令上怎么说的?”    许是难得见我声严厉色,赵敢当吓了一大跳,忘了回话,只是傻愣地看着我。    我又急声催促道:“快些说呀!”    他忙缓了缓神,蹙眉回道:“前面的我没看清,只知道诏令的大概意思是,梁洛仁深明大义,献朔方城有功,封左骁卫将军,晋柴绍为左卫大将军,薛万钧为左屯卫将军,薛万彻为右屯卫大将军,加封李琰为云麾将军。”    我听罢,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他安然无恙。    想到这儿,我松开手,闭着眼睛长舒了口气,身子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地滑落,“加封李琰为云麾将军”这句话如一颗定心丸,让我悬着许久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些。    赵敢当见我表情异样,又是叹气又是流泪,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急声问:“姐姐!你到底怎么了?!”    我睁开眼睛,拭了脸上的泪水,大力地摇了摇头,笑着说:“我没事,你先回吧。”    说着,轻推着他向门口走去,赵敢当看我一会哭,一会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带忧色,一步三回头地离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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