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倾杯殿出来时,那双控诉的眼睛仍在姜瞒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转过殿门,背后那道灼灼的视线才被阻隔住。    事实上,她并不为此苦恼或者纠结,曾经也有许多人想要成为她的道侣,但不消多时便被她的冷淡和拒绝浇灭了热情,再次相遇也只是释怀一笑,两方都不放在心上。毕竟,在这慢慢仙途中,一份朝思暮想的心意很容易湮没在无数的人和事中,修炼成神才是他们的最终追求和夙愿。    何况,不出意外的话万泷冢一事之后,她就要带着千嘤离开段月宗,与慕启琛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于是,姜瞒把心神重新放回到镜窟上,马不停蹄地赶往且生殿。    虽则现在的她不似以前那般只想着修炼,但身处修仙界,实力强大才是最好的保障,她一直都明白。    且生殿不同于倾杯殿的宽敞舒适,整体构造给人一种凌厉压迫之感,色调是深紫混着浓黑,一如段宥本人,甫一靠近便觉胸闷气短,心头沉沉。    等有一弟子领着姜瞒进入后殿,她抬起头,看到了座椅上神情冷淡如万里冰山的段宥仙君。    段宥并没有什么刻意的姿势,只是坐着,姜瞒仿佛看到了一柄出鞘的剑。    “你想入镜窟?”段宥垂眸问她,嗓音清冷。    姜瞒好似完全不被她的气势所压,略略弯腰拜了一下,笑道:“是。”    “你可知,四天以后你就要跟我们一同去往万泷冢?”    “姜瞒知道。”她心下想着,这么多大能,却只段宥有神的气场,不免多看了她几眼,面上笑容愈深,“四天之内,我必出镜窟。”    好大的口气。段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五官精致,眉眼带笑,漫不经心般,只脸色苍白,应是身虚体弱,这样一个人,没有凌厉的气场,没有逼人的眼神,却总让她觉得危险。    段宥是不喜姜瞒的。    准确的说,她不喜一切脱于她掌控的事物。    强硬的性子让段宥习惯将一切牢牢把握在手中,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才能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然而姜瞒是个变数,她猜不透。    没再说什么,段宥扬手将一令牌扔向她,淡漠道:“若是死在镜窟里,便是你的命,不会有人来救你。”    “仙君放心。”她的命,自然是她来承担。    得到令牌后姜瞒再次感谢,接着毫不留恋地跨出且生殿,捡了根树枝直接飞往镜窟。    大殿里顷刻间空空荡荡,只剩她一人。    早就得了命令的弟子们也没有来打扰她,皆默契地在外头或是炼剑或是掐诀,偶尔几人切磋,将段宥提点过的剑法挥舞得行云流水。    段宥闭目,突然心念一动,灵力扩散开来,外头弟子们的声音一并涌入她的耳中。    “哈哈哈,再来一盘,我依然能把你踩在脚底下。”是刚收进来的一个徒弟的声音。    “再来。”沉沉的,非常有质感的声音。    陆僧舟。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都吃一嘴土了,还嫌不够饱?”尾音上挑,颇为不屑。    “再来。”    话音刚落,周围一阵大笑,还有衣料摩擦声,似乎是在推搡。    “你要找虐,那我就不客气了。”    接下来,便是数道撞击声,应是两人在用“灵气冲击”比试。    “打!打他右胸!”    “好!”    “哈哈哈哈。”    嘲笑声,交好声,啧啧声,都混在了一处。    等了会,段宥睁开眼,缓缓走出后殿,宽大的衣袍摩挲着冰冷的地面,倏忽而过。    外面天色有些暗沉,冷色调的环境将众弟子的神情更衬得尖利。    陆僧舟此刻被人一拳打在腹部,他猛地吐出血来,硬是一声没坑,拽住对方的手臂用力往左一扯,那人被他扯的踉跄,转瞬间后背挨了一拳。    那人大怒,立刻翻身抬脚踹向陆僧舟的膝盖,他反应迅速地灵气冲击硬化膝盖,然而,一声骨头脆响后,他跪在了地上,面色灰白。    那么久,他练了那么久,反应迅速,招式流畅,未曾失误,但一切都抵不过对方充沛的灵气。    天资上的差距,他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了。    沉沉地掀起眼皮,模糊的视野中陡然出现一道紫色身影,踏着地上的青砖,款款而来。    “师尊……”他哑着嗓子低声道。    段宥越来越近了,下一刻,直直地走过他身边,眼角余光只能瞥见她绣着繁复花纹的衣袍。    “鸢台之外的比武违反门规,所有人罚抄门规一千遍。”身后是段宥冷漠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弟子们愣了下,不敢抱怨怕师尊发怒,只好憋着气把愤恨的目光投向跪着的陆僧舟。    “陆僧舟额外再抄一千遍。”    他低下头,让人看不清神色:“是,师尊。”    声音平稳,没有不解,没有不甘。    说罢,段宥不再看众人,走出了且生殿。    她不喜变数,同样的,她也不喜弱者。    一路飞到星河殿,段宥把姜瞒入镜窟的事情告知了段一省,换来对方严肃不满的神情。    “马上就要出发去万泷冢了,她现在入镜窟,万一耽误在里面,对我们的计划将会产生很大影响。”段一省皱眉道,“你不该给她令牌。”    段宥道:“宗主,为何一定要把她牵扯上?这天底下会破阵的不止她一人。”    段一省道:“那几个颇有名望的破阵之人现在都麻烦缠身,无法去往万泷冢,而我虽酷爱阵法,然而于破阵一事上难有长进,至于姜瞒,她在封月秘境中的表现你也看到了,短短几个时辰内便能识破我们几人合力摆出的阵法,最后直抵阵眼之处,说她猜中的你我都不信,面对格局如此之大的阵法也游刃有余,她在破阵一事上的造诣恐怕比我还要高。”    段宥沉默。    段一省继续说道:“还有那迷步阵,我们摆得完美无缺,她却立刻警醒过来,没再走一步,接着不知用了什么灵符使得阵脉里的灵力倒行,硬生生破开了阵法。你知道,想要解开一个复杂的阵法,须得看出每条阵脉,清楚它的延伸转向,掌握阵脉的每个交叉处,这种本事没个几百年几千年是练不出来的。”    “她有古怪。”段宥接着他的话冷声道。    “是,她有古怪。”段一省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但是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她不是魔修,没有被夺舍,除了把一只骷髅带在身边外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而且万泷冢一事还得用她,我们再怀疑,也只能是‘怀疑’。”他并非是那敏感多疑一个可疑人物都不放过的性子,何况,就算他真要用些非正派手段,慕启琛也绝不会同意。    大殿静了一瞬,她说:“搜魂。”    段一省皱眉。    搜魂,用自己的魂识侵入对方的意识,窃取一切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但是一个不慎,搜魂之人的魂识会压制吞吃对方的魂识,轻则呆滞,重则丧命,除非万不得已一般人不愿搜魂,当然,对付魔修除外。    “不可。”段一省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谨慎什么,放心,我留有余手,她一旦跟魔族牵扯上,哪怕我在千里之外也能立刻将她诛杀。”    她立即明白了:“过金天珠。”    他点头,默了一会,扯回话题道:“你相信她能在四天之内出镜窟?”    对于这种主观性问题,段宥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了星河殿。    段一省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心里想着若是姜瞒折在镜窟里,这就有点得不偿失了,一时有些责怪段宥的专断,半晌,又叹了口气。    那头姜瞒赶到镜窟入口,在弟子惊诧莫名的目光下递了牌子,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她已经在了镜窟边上。    镜窟,从外表来看就是一个黑黢黢的朝下的洞口,外面还连结着几条枯萎发黄的藤蔓,四周笼着白茫茫的雾气,几里之外看不真切。    姜瞒走到镜窟旁探头看了一眼,摸摸下巴,然后一撩衣袍,毫不犹豫地就跳了下去。    视野立刻被浓郁的黑色所充斥,她听着耳边猎猎的风声,神情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底下出现了一点亮光。    那亮光越来越大,直逼眼前!    姜瞒下意识地闭上眼,感受到眼皮上一层浅浅的黄光和炽烈的温度。    没有腿折,没有骨裂,即便身下是坚硬滚烫的土地,也没有身体撞上去的痛感。    缓了一会,姜瞒直起身,慢慢睁开眼睛,视野从脚尖前面的一块皲裂的土地一点点向前开阔起来。    一具白骨。    两具白骨。    五具白骨。    二十具白骨。    视线之内,累累的白骨长在这片濒临死亡的土地上。    天空中高悬着一轮巨大的太阳,正不遗余力地散发着它的热量烘烤着大地,也烘烤着她的心。    如此直观的感受。    无数只黑漆漆的眼洞都在看着她,她仿佛在里面看到了无尽的绝望与悲哀。    同样是白骨,与暮暮完全不同的存在。    姜瞒重新闭上了眼睛。    风卷着黄沙从空中掠过,擦过白骨,漫无目的地飞着。    有什么细细碎碎的响声混着风飘了过来。    她凝神细听,似乎有人在低声念着什么。    “小迟……”    “小迟……”    声音在某一刻直达耳畔,就像有人在她耳边轻声喊着。    一片阴影劈头盖脸地罩下来。    她睁开眼,眼神平静幽深。    眼神哀切的妇人正弯下腰,把她抱在怀中,她感受到妇人黄斑遍布的皮肤下尖锐的骨头,硌得她生疼。    “小迟,不要怪我。”    姜瞒目光越过妇人的肩膀落在不远处的两个身影上,一个同样佝偻苍老的男子牵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孩童的手,那么小的孩子,看着她的目光也有些哀切。    周围的景象也早就变了,连她也变成了女童的模样。    姜瞒叹了口气,伸出手抱住了她。    “我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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