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之时,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 春三月的暮色,京城的繁华热闹中带着勃勃生机。 国子监右司业徐懿荣的徐府门前,往常冷冷清清的,今日却格外热闹。徐懿荣殷勤地在府门口送着来贺喜的同僚和亲眷,丝毫没有半分国子监司业的清高。 “恭喜徐兄,徐贵人本是德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如今得圣眷成了贵人,今后徐兄前程不可限量。” 一个同僚喝得醉熏熏的,拍着徐大人的肩膀。 靠着裙带上位,对于清流文官来说是极为尴尬之事,可徐懿荣没有半分不满之色,反倒是拱了拱手笑道:“小女有今日,全靠皇上圣恩和德妃娘娘慈恩。” “听闻是德妃娘娘亲口向皇上讨的恩典,徐贵人在娘娘心中地位可见一斑。”另一同僚笑道,“德妃的父亲是苏首辅,徐大人攀上了苏首辅,富贵指日可待,今后可不要忘了兄弟们。” 徐懿荣呵呵一笑道:“承蒙吉言。” 送走同僚,在府门高悬灯笼的映照下,徐懿荣的脸色晦暗不定。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心中清楚得很,什么攀上了苏首辅,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今日自己大摆筵席,特特邀请了苏首辅,谁料苏府连个得脸的管事都没派来。 想到自己十余年未曾挪动过的官职,徐懿荣深深吸了一口气。 府里头的丫鬟匆匆出来,在徐大人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徐大人的脸色又是一沉,扫了一眼四周,提起官服匆匆上台阶,三步两步转进了后堂。 徐府是从五品官员之府,宅子在京城不算大,简单精致的几个院子,一弯池塘和一处花园一目了然。 此时,回廊下的屋子里头,传出了叱责声和啜泣声。 听到母亲徐老夫人中气十足的骂声,徐懿荣转过回廊,加快了步伐。 屋子里头,徐老夫人坐在正当中,左侧站着一个皮肤微黑、神情跋扈的少女,丫鬟婆子众星拱月般围了半圈,端的是气势汹汹。 相比之下,床上幔帐里头躺着一个白衣少女,容颜秀美,头发湿漉漉的,眼睫毛在不断抖动。 一个叫做茱萸的丫鬟瘦瘦弱弱,怯生生但坚定地守在一旁。 徐老夫人冷笑道:“我们府里收留你,是看你一个孤女可怜,你家昔日又与荣儿有旧,没得让你流落街头的道理。你倒好,不但不感恩,反倒给我们添堵。今天是珠儿封贵人的好日子,你寻死觅活干什么?要死尽管去外头死,没人拦着你,只莫晦气了我们府。” 床上的少女动也不动,似乎是怕到了极点。 丫鬟茱萸哭道:“我们姑娘与府上少爷有婚约,老夫人这么说,难道是不打算承认婚约吗?” 徐老夫人一拍椅子,继续骂道:“不过拿了一个隔年的香囊上门,就说和茂儿有婚约,真真可笑!按你这么说,今日阿猫拿一个荷包,明日阿狗拿一个簪子,难不成我们徐府都要应下?” 站在她身旁的少女冷笑道:“外祖母说的是,不知哪里来的破落户,居然敢说和表哥有婚约。必定是听闻珠表姐得了富贵,前来攀附的。依妍儿的意思,不如扭了她去报官,告她一个讹诈之罪。” 看着床上生死不知的主子,茱萸哭道:“堂堂从五品官府上,居然干出这等耍赖之事。你们嫌我们姑娘落魄,不想结这桩亲事,直说就是。何苦又是攀附,又是讹诈的,谁见过千里迢迢上门来讹诈的?” 徐懿荣咳了咳进门,向母亲见了礼。 傅明妍并屋子里的丫鬟婆子给徐大人行礼,茱萸也不情不愿地福了一福。 见屋里的阵势,徐懿荣蹙眉问道:“丫鬟急急来报,说是婉娘出了大事,到底出了何事?” 徐老夫人冷笑道:“你问她自己。” 茱萸一心护主,利落道:“表姑娘和姑爷当众调笑,姑爷送了簪子给表姑娘,两人好不亲热。我们姑娘看不过眼,与表姑娘吵了两句嘴,被表姑娘一把推入水中……” 话未说完,徐老夫人骂道:“好个信口雌黄的丫头,不过是姐妹打闹玩笑,在你嘴里就成了推入水中。你们姑娘自己没站稳,不甚落水怪得了谁?” 一旁的傅明妍更是气得跳起来道:“满嘴胡沁的臭丫头。我和表哥从小一起长大,说话玩笑惯了,什么当众调笑亲热,若是传出去污了我的名声,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傅明妍说着就要上去动手,身边的方嬷嬷连忙拉着她,摇了摇头,向着老夫人方向使了一个颜色。 茱萸满肚子为主子报不平,回嘴道:“奴婢见过青梅竹马的,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像表姑娘和姑爷一样,说着话就眉来眼去,动手动脚的。姑爷还送了一根金簪给表姑娘。我们姑娘就是气不过,才与表姑娘争吵落水的。” 听茱萸一口一个姑爷,徐老夫人指着茱萸的鼻子骂道:“什么姑爷?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居然敢叫茂儿为姑爷,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朝着面有难色的徐懿荣,老夫人气冲冲道:“荣儿,让她们滚出徐府。” 徐懿荣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母亲。 婉娘带来的香囊他是看过的,的确是出自自己夫人之手。想到自己当年受过的恩,许过的愿,再看看眼前投奔的婉娘一身寒酸,徐懿荣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见儿子迟迟不语,徐老夫人气道:“你莫非信她,不信我和妍儿?” 徐懿荣低声道:“母亲,婉娘这丫头还昏迷着,若是此时赶了出去,恐儿子的名声不好听。再说,今日是珠儿册贵人的大喜日子,我们府上舍粥赠米还来不及,哪里能将人往外头赶。待明日婉娘醒了,我让她来给母亲赔罪。” 事关儿子名声和宫里的孙女前程,老夫人怒气平息了些,看了一眼傅明妍,道:“我倒还罢了,要赔礼也要给妍姐儿先赔礼,女孩子家名声要紧,你这个做舅父的,可要护着自己外甥女儿。” 徐懿荣应了一声是,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婉娘,方才还闭着眼睛的婉娘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冷漠、深不见底,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必定是自己看错了,徐懿荣眨了眨眼,果然是错觉,眼前的姑娘恢复了柔顺、胆怯的模样。 茱萸惊喜地道:“姑娘醒来了。” 婉娘点了点头,嗓子有些嘶哑干涩。 茱萸扑上前哽咽着道:“姑娘,身子可有何不适?奴婢去请大夫为姑娘诊脉。” 婉娘拍了拍茱萸的手表示安慰。 忠心的丫鬟在哪里都是值得嘉许的,不管自己是现在的婉娘,还是从前的……苏德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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