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王朝。正乐三年。    此时已近春间三月,长安的桃花都开了。满城红粉,铺成无暇。    京城最大的客栈里,熙熙攘攘,客似云来。一个个青衫磊落,仪表堂堂,多半都是进京赶考的书生。    客栈二楼,顾兰亭临窗而坐。她手里拿着一本《治安策》,心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数年寒窗苦读,如今乡试、会试她都安然过了,只这殿试临近,不知为何,她心里却越来越不安起来。    她抚了抚心口,是怕殿试落榜进不了翰林院?还是怕暴露了女儿身?    顾兰亭发着呆,没听到门外有人敲门。    “笃笃……笃……”    照例两短一长地敲门声过后,没人应声,柳还行便自己推门进来了。他是跟顾兰亭一同来赶考的发小,此番准备来找她出去喝酒。    “兰亭,你还看什么书啊?殿试不就是见个皇上考个策论吗?你肯定前三甲的!”过了会试,他们便都是贡士,再去参加殿试怎么着也会得个进士,不会落榜,所以柳还行早就悠哉悠哉玩乐起来了。    见顾兰亭半天不回应,柳还行朝着她耳朵朗声喊了一句:“秦小姐又来找你了……”    顾兰亭这才有了反应,赶紧拿好手上的书,躲到了桌子下面。半晌,她没听到秦小姐叽叽喳喳的声音,探头瞄了一眼,除了正在奸笑的柳还行什么人都没有,这才明白自己被他耍了。    “你这呆子,又来哄我!”    秦小姐是这酒楼老板的女儿,因见顾兰亭生得俊秀非常,第一次见面便开始对她死缠烂打。无奈顾兰亭其实是个女儿身,不能接受她又不能对她坦白,只好选择避之如虎。    “你说人家怎么就看不上我呢,还不是怪你太好看了。”柳还行嘴上调侃,手上却顺手给顾兰亭倒了杯茶,嘿嘿笑着。    “兰亭,我们喝酒去呗?今天杨太傅邀请我们中榜的过府一叙,听说会有你最喜欢的曲水流觞哦!”    “曲水流觞”是宴饮聚会时的一种游戏,与会众人坐于环曲的水边,把盛着酒的酒杯置于流水之上,任其顺流漂下,停在谁面前,谁就要将杯中酒一饮而下,并赋诗一首。    顾兰亭记得自己少时在书院读书时与同窗玩过一回,虽印象模糊,却至今念念不忘。    “那……但去无妨。”顾兰亭很快点头答应。    顾柳两人也不拖延,换了一身月白袍子,便雇了马车去了城西杨府。    杨太傅全名杨寅,是当今天子的师父。他是天下翰林之首,是顾兰亭心里极敬仰的学者。据传他府中有一个能容纳二十余人的“流杯池”,专为每年上巳节行“曲水流觞”之用。    如今见得“流杯池”真面,顾柳两人均是叹为观止。    “没想到竟然这么大这么豪华,酒杯都是上好的紫檀红木,这酒竟然是寒潭香啊!”柳还行好酒,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尝一口了。    “你别!”眼看柳还行就要自己倒起酒来,顾兰亭适时出声提醒。毕竟这是在太傅府,总归要注意分寸。    “好吧!”    柳还行甩了甩袖子,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惹得顾兰亭只想发笑。    宴会很快就开始了,不过杨太傅并没有来,来的是他的长子,这次会试的第一名,杨遇安。    杨遇安温润有礼,很快便招呼大家玩乐起来。    “既然我杨府做东,那么我便先来,才疏学浅,但求大家入耳一听,抛砖引玉。”    “书引藤为架,人添花作衣。多谢盈盈客,临睨赏光辉。”    杨遇安短短几句,字字谦逊,却又不输文采,大家纷纷叫好。    “斗雪梅先吐,惊风柳未舒。  直愁斜日落,不畏酒尊虚。”    “石画妆苔色,风梭织水文。  山室何为贵,唯馀兰桂熏。”    ……    今日杨府的确是冠盖骈集,宾客号呶,来者俱是才华满腹,出口成章的年轻翘楚。诗作一篇比一篇好,席间气氛也越来越欢快。    虽然酒杯一直没到顾兰亭这儿,可她只细细听着别人的诗,也觉意趣非常。诗品见人品,从这些诗,她便能初步看出这些人的品性。以后都是同僚,她该多留意的。    如那杨遇安,仪态举止谦逊温良,不似其父那样放旷不羁,想来他日位极人臣,大权在握,也是大有可能的。    酒过三巡,她不经意偏头看了看,旁边的柳还行竟已喝得双脸通红,像是要醉了。正想要叫他一声,却见得那红木酒杯堪堪停在了她面前。    她不疾不徐,缓缓开口。    “放旷出烟云,萧条自不群。曲水本无意,只为避嚣氛。”    听得此诗,众人默了一会儿,继而有人赞扬起来。他们也不曾想,竟然有人会当中说杨太傅“不群”,还说他有意避开朝堂喧嚣。胆子大,用词妙,可偏偏却点中了太傅的品格。    这时,流杯亭外两个人停住了脚步。正是当今圣上李勖和他的老师杨太傅。    “曲水本无意,只为避嚣氛。不知老师可是这个意思?”李勖开口,声如流响击石,清越明亮。    “皇上见笑了,未曾想老臣这心思,竟叫一个后生瞧去了。”    杨太傅抚了抚胡子,两人一同向吟诗那人望去。    因那人旁边有一花树,掩映之中,看不真切。李勖望着那纤细的背影,只觉她身旁似有烟霞轻笼,竟有几分不像尘世中人。    “当真……是个妙人。”    听得天子夸奖,杨太傅点了点头,似有认同。    远远看见父亲和皇帝点头品论,杨遇安也朝顾兰亭看去。她正跟旁边的好友说话,山眉水眼,生得十分俊秀。    别人作诗都只描景,她却达意,这意,还一语中的。    众人都道父亲位高德重,却不知经纶世务非他所愿,庙堂喧嚣非他愿闻,浅斟低唱才是他心中所好。    而她却知道。她,当真是不同。    李勖与杨太傅谈完政事,才走出杨府大门,便见得皇妹阿宁一身男装,匆匆跑来。她这不是第一次来了,她看上了太傅的公子,可是,人家杨遇安已经有婚约了。    “阿宁,你又来做甚?”李勖拦住了她。    “皇兄,我,我是来看曲水流觞的。”阿宁见到皇兄,声音立即软下来。    “骗子!”    “皇兄,你就让我进去看看吧!”没想到皇兄会这么直白的揭穿自己,阿宁瘪了瘪嘴很是无奈,她没办法了,只好撒起娇来。    “里面都是男子,你该学会避嫌。”听得皇妹撒娇,李勖神色也温和下来。    “反正我还小,还没及笄呢,不用避嫌。”    “听书,赶快把公主带走!”软的不吃李勖只好来硬的,让侍女强行带走了阿宁。    阿宁不想走,甩着袖子一路挣扎着。眼看着自己被押到了马车前面,皇兄就在身侧,不知道该怎么逃跑是好。    “兄台,你的荷包掉了!”    这时,喝得醉醺醺的柳还行跟了过来,他还有几分清醒,朝阿宁递着荷包。    阿宁看眼前的公子双颊通红,只觉好笑,她正准备伸手去接荷包,却不想身上一重,眼前人竟扑到了他怀里。还不偏不倚,头正搁在她胸上,手也环在她腰上。    “登徒子!”    阿宁心中羞愤,正要低头推开柳还行,却发现怀中人已经醉了,正闭着眼睛一副酣睡的样子,还咂了一下嘴。看着他弯弯的眉眼,她突然没那么生气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皇兄,只见他盯着自己怀中的登徒子,眸色渐深,眼看就要发作了。敢当着他的面儿轻薄他最宠爱的妹妹,这还得了。    他抽出了侍卫腰上的剑。    “兄台且慢!”    这时候,顾兰亭疾步跑来,伸手按住了李勖的手腕但很快放开。她挡在了柳还行前面,喘着气,看了一眼兀自安睡的挚友,抬首对上李勖鹰钩一般的目光。    有怒气。    有杀气。    那愠怒的眼神如雾似电,惊得顾兰亭后退了一步。    连带着后面的阿宁也晃了一下,阿宁不知怎的,下意识抓紧了怀里的人,像是怕他摔着了。    情势危急,但是顾兰亭很快镇定下来,拱手作揖道歉,语气温和谦卑。    “对不住,是在下失礼了。我这位朋友喝醉了,本无意冒犯,还望二位海涵。”    她还未收回作揖的手,便看得那明晃晃的剑落在了自己肩上,寒气逼近脖颈。    他不发一言,但气势逼人。    看皇兄这架势,顾兰亭身后的阿宁惊得张大了嘴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皇兄虽一向清冷但也不至于暴戾,今日怎么会这般反常?    “都是男子,难道还容不得一时失仪吗?”    顾兰亭抬首迎视李勖,目光里毫无畏惧,语气也是不卑不亢。她刻意强调了“男子”二字,因为她已经看出柳还行扑的是一位姑娘。    李勖认出她是刚才曲水流觞那位妙人,向前走了一步,欺近了顾兰亭。他比她高了一个头,此刻完全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眼前人两颊融融,如霞映澄塘,双目晶晶,似月射寒江。她脸上全不见一丝惧意,俱是云淡风轻。整个人就如同一抹淡淡的素色幽兰,生生逼退了这万紫千红。    他看清了她的眉目,满城桃花随即失了颜色。    是他?是她?    李勖细细看了一眼眼前人颈项,确定眼前人是个女娇客而非男儿郎。而这个女娇客,他似曾相识。    却不知到底是不是那个旧相识。    顾兰亭见李勖盯着自己,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敢静静回视。    他眼神已不似刚才那般阴鸷,眸子里仿佛泛着一层沉沉的雾霭。她看他仪范清泠,风神轩举,便知他定不是寻常男子,非富即贵。    良久,李勖收了剑。却一时没握住,“哐”的一声剑落到了地上。他这才发觉,自己也失仪了。    “后会有期。”    李勖低声道了一句,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她听。话未落,人已扬袖走远,沈兰亭后知后觉抬眼去看他的背影。    他从街口那丛绿竹下走过,月白春衫落下一片竹影如画。她恍然未觉,自己竟已经看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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