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黎明的微光透过绣着蔓草纹的窗幔,照亮室内的方寸之地。    洗漱过后,徐云期把鸦青长发松松挽起,今日也没打算出门,穿了件下摆宽松的藕荷色圆领襦裙,对着铜镜怔怔地发着呆。    平疏星河两人今天早晨走路都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时不时还打量一下自家娘子的脸色。    “四娘子,今早厨房做了糯米透花糍糕,你该是爱吃的…”平疏把那装了牛乳和糍糕的木托盘放在了方形食案上,偷偷瞄了一眼还在出神的云期。    徐云期神色也略微有点不自然,毕竟昨日深夜闹成这个样子,让大家都为她提心吊胆了一夜,看到两个侍女眼底的一圈暗紫色,心里更是愧疚了几分。    “唔…那就用些吧,我也有些饿了。”    她向她们招了招手,语气平缓,跪坐到食案前的褥垫上,慢条斯理地用起糕点来。    糕点放在嘴里嚼了几口,明明是甜的发腻的味道,此时只觉得满嘴苦涩,胡乱尝了几口,又将糕点放回盘子里。把视线投向窗外的一株木槿,她倏然想起从前,她和晏昔在花下摆案赏花、饮酒弹琴的日子。    不禁又略微湿了眼底,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晏昔这个名字如影随形,好像一刻也没有从她身边离开过,想起他的疏朗眉眼,徐云期唇角略微有些向下,心中酸涩。    徐父徐楷和晏昔的父亲年少时曾是好友,情同手足,两人还未娶亲时就立下过儿女婚约,若日后各得一子一女,就行婚配。晏昔便是晏父所得的第一个儿子,其母因难产而去,晏昔先天体弱,又占着嫡子的位置,被继母所不容。    彼时徐父徐楷已经飞黄腾达了,虽然自己膝下只有五岁的儿子徐砚修,可他没有忘记早年和好友的约定,又觉得晏昔生的玉雪可爱,颇为合他的眼缘,干脆将晏昔接到徐家来抚养,但名义上,他还是晏家的人。    晏家只是杭州的一户商贾之家,晏父又不止有晏昔一个子嗣,自然乐见其成。    徐云期出生的时候,晏昔刚来徐家没多久,后来那么多孤单的日子,他们都是一起度过的。秋季微寒,花木已经略约呈凋零之势了,看花的人想起往事,却好像比残花还要枯涩几分。    昨夜大闹了一场,徐砚修虽然被西厢里的动静吓了一跳,对徐云期好言相劝,可也没把事情就这样揭过了,作为徐家的一家之主,徐砚修十几岁就掌家,用的就是雷霆的手段。    没有人可以触犯他的威严,自然,就算是他最亲的妹妹也不行。    从今天起,徐云期就妥妥的被禁足了,连带罚了几个月的月钱,抄写经书十遍。徐云期心里还有些对兄长的愧疚,对处罚当然是不甚在意的,况且她现在哪里也不想去,哪里也没心思去。    知道了晏昔还活着的这个消息,徐云期心里忽冷忽热,像抱了只兔子在怀里,七上八下。    让人把用了的糕点撤去,转身在书案前盘腿坐下,俯首一笔一划地抄起佛经来。    “解了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    终归是心还不够静,笔下的佛经频频写错,好在只是罚抄,写错的部分涂改了就好,她盯着刚刚写错的这句话,略微有些出神。星河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侍墨,平疏端了果盘进来,看云期还在低头写字,轻声道。    “四娘子,刚刚周三娘子来了,说是来探望你的,夫人问你…可要见她?”    徐家和周家自徐父去世后一直互相帮持着,大有休戚与共的势头,为表亲厚,两家的孩子也是一起排的行。这位周三娘子就是徐云期的表姐,名唤周璎,两人是一起长大的姊妹。    可是徐云期这个姐姐,却半点没把她当妹妹看,呲牙必报,半点不肯相让,从小到大,不管是人还是物,都要和她争个高下。    说到底,她们二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还不过是因为一个晏昔。    阿嫂的意思是,要是不想见,称病避了就是。    徐云期头也没抬,手中的笔还在写着,嘴里不咸不淡地说:“她既来了,就让她进来吧 ”    自己这个三姐从来都不是个省油的灯,她既然这个时候来了,左不过就是来看自己的笑话来了,自己倒也不惧,看看她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不一会儿,平疏就领着一个身着浅蓝色团花纹交领襦裙的姝丽女子进来了。徐云期已经端坐在待客的长案前,看到来人,朝她敛目行了一礼。    “阿姐。”    “四妹,你可是有些时日没来周府看我了,秋日渐深,四妹你人可是也疲倦了?”周璎年方十六,生得一双艳丽水眸,她款款而行,婷婷袅袅,风姿绰约,开口说话的音色也比之一般女子要柔美。    这样的一个人,在长安也是富有美名的贵女之一,得众多青年才俊思慕。只是她虽然已经和长安陈家定有婚约,却爱慕晏昔已久,一颗芳心都挂在了他身上。    “阿姐,不是我故意不去找你,只是前些日子晏昔出了事,我茶饭尚且不思,自然是没有心情出府游玩的,阿姐该是知晓。”徐云期语气冷淡。    “倒是阿姐,近来可是闲得很?”徐云期睨了她一眼,嘲讽之意不加掩饰。她今天可没心情和她虚情假意装个姐妹情深。    是了,周璎看了看对面的少女,此刻的四妹,已经全然不是她平日里熟悉的四妹了,她眼里一片沉寂,如古井深潭,全没了平日里的神采飞扬,一张脸容貌依旧出众夺目,只是现在一丝妆容也无,素白一片,散发出一种略带苍白的清冷之气。    周璎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只觉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畅快过,那个不可一世的四妹也会有今天。    周璎侧头一笑,开口道:“阿姐哪里是闲的慌?只不过是担心妹妹你,怕你想不开又要做什么傻事,岂不是让父亲母亲伤心?    故作姿态叹了一口气:“晏昔那么好的一个人…可惜了…”    她嘴角扯起一抹冷笑,笑吟吟地盯着徐云期:“想想从前呐,你和晏昔,那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晏昔他的眼里啊只有妹妹你,再也容不下旁人。”说到这里,周璎眼中的不甘仿佛要溢出眼底,她的十指攥紧了衣袖。    晏家因为生意与朔王兵变一案扯上了关系,早在几个月前就被判了流放,从小被养在徐家的晏昔也没能逃过一劫。    晏昔,你对我的情意视而不见,可有想到自己会有今天?成了阶下囚,客死他乡,留你最爱的四妹一个人孤苦伶仃,还让她背上了克夫的名头,以后连门好亲事也说不上?    周璎抬手抚了抚发髻:“可惜啊,妹妹,你说是不是?”    徐云期闻言心里还是忍不住一痛,你口口声声说恋慕晏昔,只不过是爱着他的一副皮囊吧?今天他下落不明,你就上赶着来讥讽于他?    徐云期脸色冰寒:“阿姐,晏昔回不回得来,还是个未知数,你还是少操心些为好。”    周璎神色微讶:“四妹不会是烧糊涂了吧,晏昔已经去了,还怎么回来?”    “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四妹还是个会自欺欺人的…”周璎抬袖掩面,遮住自己的笑容。    徐云期瞟了她一眼,并不答话,冷眼看着她,这女人就是想来耍威风的,让她尽兴了自己就会走了,用不着她来赶。    周璎见徐云期不答话,也觉得好生无趣,随即揭过这个话头,“四妹,我今天来,是有一件要事要和你说呢。”周璎似笑非笑,缓缓开口道。    周璎低头敛目,略带羞涩地道:“四妹,我要成亲了…时间就在下月,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    徐云期乍然听到周璎就要成亲了的消息,有些诧异。周璎早几年就和陈家二公子定下了婚约,二人才貌相当、门当户对,是一桩好姻缘。算一算也是该到婚期了。    原来她是为这个来的,也难为她了,这种事完全可以不用劳她大驾,直接派人送了请帖来就好,如此大费周章,只不过是想给自己的伤口上撒上一把盐罢了。    曾几何时,她也暗暗期待过自己晏昔的婚礼,鼻子一酸,这个婚礼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实现了。    这可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人生这个大戏台子,我方唱罢你就登场了。    “三姐,这是好事,阿云在这儿先恭喜你了。只是……阿姐可还记得,你小时候啊可是腆着脸皮扯着晏昔的衣裳,哭着说以后要做他的妻子,与他举案齐眉呢。可惜晏昔这个木头,不解风情的很,不当回事,现在想起来啊,还真是稚子无知,啧啧。”    徐云期直视周璎:“我到时一定和阿兄一道去参加婚礼,断不会缺席,你安心就是。”    周璎听徐云期提起往事,脸上一白,随即又羞得通红,好个伶牙俐齿的四妹!她心里最阴暗最不堪的角落一下子被暴露了出来,一个大家闺秀,腆着脸追求一个商贾之子,这人还丝毫未把自己放在眼中,这一切的一切,在周璎看来,简直是雕刻在她的耻辱柱上的斑斑劣迹。    她恼羞成怒,脱了那层大家闺秀的端庄外衣:“徐云期,你莫要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风头无两的徐家四娘了,如今的长安,你克夫的名头已经传了有一阵子了,你以为你还能高枕无忧?”    徐云期不置可否:“清者自清,庸人才会自扰。”    虽然大梁民风豪放,四海臣服,万邦来朝,对女子的苛求不似从前,可是名声这东西,有的时候就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稻草,可轻于鸿毛,也可重于泰山。    周璎咬牙,嗤笑一声:“阿云,让我猜猜,你以后是嫁给宗室为继妇呢? 还是招个无能的赘婿回家?”    招赘婿自然是小事一桩,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如晏昔一般?    说完,她转身就出了房门,带起门外的珠帘发出阵阵余音。    徐云期恍若未闻,脸上表情也没变一下,就算晏家被流放,也轮不到自己来担这个克夫的名头,绝对是有人存心散布谣言,以讹传讹罢了。只是不知道,是谁还有这个心思来对付她这个已经沦为笑柄的人?    她自嘲一声,算了,他们想怎么传就怎么传吧,与自己何干?    直到周璎走了好一会儿了,侍女星河看到四娘子还是坐着一动不动,眼睛望着窗外出神,正想开口说话,平疏眼里满是担忧,示意星河噤声,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窗外的天空被一抹淡青色覆盖,云层是重叠的楼阁,一行鸿雁排成一字,它们从北国远远飞来,正挥翅往南方而去。    ……    晚上,月光清寒,徐云期让平疏取了二月里酿下的杏花酒来,在院子里的石案上摆好酒具。    夜晚的石案触手冰凉,徐云期一副浑然未觉的样子,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于案前。打开酒封,一股浓醇的酒香扑鼻而来,摄人心脾,徐云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赞道。    “好酒!”    当即倒了一杯满满当当的出来,酒液如玉液琼浆,光泽荧荧,她仰头一口饮下,口中啧啧有声,抬手又倒了一杯满的,酒液溢出杯口。    “四娘子,莫要贪杯!当心醉酒…”平疏看她这个架势,好像今夜是要不醉不归了。    徐云期也不听,一对秀挺剑眉一扭,端起酒杯又见了底。    浮了几大白之后,一小坛子酒已经去了一半,酒不醉人人自醉,徐云期的神志有些飘飘然起来。  嘴里止不住地说胡话。    “喂!平疏…你说,为什么上天总喜欢带走那些温顺漂亮的人呐…”    自己的父母是这样,晏昔的母亲也是这样,还有晏昔…他现在又在哪里?    她面色酡红,瞳眸翦水,嘻嘻笑道;“像我这种冥顽不灵的人,他怎么也不肯要…”    “星河,你说是不是…”    她抬手在案上一扫,酒杯被碰倒,酒液洒了一地。    两个侍女都眼睛红红的,急忙过去扶起她,轻声细语地哄着,摇摇晃晃往屋内走去。    将她扶到床上,一沾上枕头,徐云期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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