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傅凛打出生起身子骨就差,傅雁回又总当没他这个人似的,傅家便没想过要安排他如家中大多同辈那般走仕途。 甚至没替他打算过以后。 就将他放在桐山这宅子里养着,全然是能活一天算一天的意思。 三年前,在傅凛将满十六时,他自个儿给临川傅宅去了信,生平头一回向家中要了点东西—— 两间分别位于临州清芦、昌繁两城的铺子。 按大缙世家的规矩,族中子弟到十六岁行冠礼后,若无步入仕途的打算,家主便会拨些田产到其名下,以示成年后该凭自己的本事营生糊口。 由于傅雁回对傅凛不闻不问,也没有要替他行冠礼的意思,傅家家主便不好提这茬。 傅凛早早看穿了这层,知道这事儿自己若只是坐等,怕是一辈子都等不来,便主动去了信。 他机灵又谨慎,知道家主忌惮傅雁回的名声地位,若傅雁回一力反对,他多半什么也得不到,于是便让人将那封信直接递到傅家老太君傅英手中。 老太君是傅凛的曾祖母,如今已近七旬高龄,曾官至临州丞,早年也是个跺跺脚就能叫临州六城抖三抖的人物。 虽说傅英十年前就“退而致仕、还禄位于君”,在家中深居简出、不大问事,可她的话在傅家极有分量,饶是功勋卓著、声名显赫的傅雁回,在老太君面前也得恭敬低头。 傅凛之所以选择将信递给老太君,一来是为了绕过家主、防备傅雁回作梗;二来,当年将他从临川傅宅送到桐山别业来,便是老太君做的主。 老太君开明豁达,极少干涉家中小辈的事,当年突然强行弹压下傅雁回的异议,做主将傅凛送到桐山这座宅子来,自是因为她老人家清楚傅雁回对自己的儿子做了些什么。 虽老太君算不上慈祥、温柔的祖母,但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对弱小后辈总会多些悲悯之心。 总之,傅凛这步棋走得对。 老太君不但敦促着傅家家主将那两间铺子,连带桐山这座宅子都划给傅凛,还从自己名下拨了几处田产一并添给他。 傅家家大业大,族中后辈又多走仕途,自没谁为着这点薄产心生不忿;再加之谁也不觉得病歪歪的傅凛能成多大事,这事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 就这样,傅凛手中有了一间米铺、一间珍宝阁,再加上从老太君名下拨过来的几处田产,他的生意很快就运转起来了。 别看傅凛在叶凤歌面前纯是个不谙世事的别扭少年,于商事上却极果决,暗地里还颇有些狠辣辣的手段。 当然,他自己争气不假,但也多少沾了些傅姓的光,总之三年下来,他在临州各地的铺子总数已近十间,若论身家,至少也当得个中等豪绅了。 不过他虽甚少出门,眼界却从不止于临州六城。 今年夏末,傅凛果断派出亲信裴沥文,前往东面靠海的沅城实地打探,准备在远离临州近千里的沅城新起炉灶。 **** 牵着叶凤歌的手从西院温泉回到北院后,傅凛就着顺子备来的热水沐浴更衣后,在叶凤歌的监督下喝过药,随意喝了半碗山药肉粥后,便去书楼听裴沥文回话了。 叶凤歌没有跟前跟后,只是早早回了自己的房中,从衣箧的夹层里取出一本册子,心思恍惚地坐在外间的桌前研墨。 直到那砚台里的墨汁满得快扑出来,她才回过神,抬起手背胡乱抹去眼中的水气。 她心中乱,提起笔来竟就像突然不识字似的,完全无从下笔。 正亥时,放心不下的叶凤歌出了房门,悄悄走到主屋前头的廊下,招招手将正在寝房前头灭灯的顺子唤了过来。 “五爷几时从书楼回来的?” 顺子将头凑近她些,小声答话:“回来快半个时辰,这会儿都睡下了。” 寝房中已无灯火,黑乌乌,静悄悄。 “他回来时,瞧着可有不适?”叶凤歌抿紧了唇,心中愈发堵得慌。 顺子笑着摆了摆手,“好着呢。许是沥文少爷带回好消息了,五爷从书楼出来脸色就光彩照人的,还带了点笑呢。” 叶凤歌点点头,忍住哽咽,轻道,“辛苦你夜里惊醒些,若五爷扯了绳铃唤人,你就赶紧让人来叫我。” 待顺子应了,她便脚步匆匆地回房。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叶凤歌的眼泪就不要钱似地决堤而下。 她知道这时的傅凛一定没睡,先前顺子瞧见的那点笑模样,也是他强撑着装出来的。 今日哪怕裴沥文给他带回的是一座金山,他也断断不可能真心开怀。 他竭力在心中给自己造出假象,假装傅雁回对他再不能造成丝毫影响。 待到他明日醒来,一切又会如过去这些年一样平常。 仿佛傅凛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一个叫傅雁回的母亲。 仿佛他从来没有用绝望、哀求的眼神,无助地看着亲生母亲掐在自己稚嫩脖颈间的双手。 **** 叶凤歌咬着被角无声恸哭大半夜,快到丑时才勉强眯了一觉。 睡了一个多时辰,卯时不到便起身了。 深秋时节天亮得迟,鸦青天幕最边沿才露出一丝丝清明。 叶凤歌肿着眼儿闷闷行到北院的小厨房,见门扉紧闭,顿时更郁闷了。 因傅凛向来起得晚,北院的小厨房掌勺们通常都要近辰时才起灶火,这会儿早了一个时辰,还睡着呢,没得吃。 她心里难过时总要借暴饮暴食才能消解,例如上回与闵肃斗饭,便是因为与傅凛置气,不幸的闵肃就那么撞她刀口上了。 此刻北院的小厨房没得吃,她就只好多走两步去大厨房混吃喝。 大厨房外后院,宅子里的人不在北院当值的时候,就都在后院大厨房用饭。 因着要供除北院之外宅中所有人的餐食,大厨房自然是大锅大灶,口味比北院是粗糙些,但开伙时间比北院小厨房早一个时辰。 叶凤歌进到大厨房时,正巧赶上馒头出笼。 今日大厨房的掌勺师傅是王大叔,脸圆圆肚子也圆圆,看谁都笑呵呵的。 “哟,凤姐儿这是饿醒了?”王大叔笑着将蒸笼盖子揭开,“来来来,不叫你吃馒头,这锅就五个包子,肉馅儿的,全归你。” 王大叔想着叶凤歌吃惯小厨房的精细餐食,又知她向来偏好肉食,便将蒸笼里仅有的五个肉包子全装到盘子里递给她。 叶凤歌连声道谢,将包子端到角落的桌子上放了,又自己去打了一碗菜粥来。 “凤姐儿,你眼睛怎么肿成这样?”灶前烧火的小竹僮扭头瞧清叶凤歌那肿泡泡的眼皮,忍不住问道。 小竹僮这一问,掌勺的王大叔也跟着扭头,远远看向叶凤歌:“我方才没留心,这么一瞧还真是肿的。” “昨儿睡前水喝多了,”叶凤歌尴尬地笑笑,拈起个包子咬了一口,转移话题,“诶,王大叔,您好端端蒸一锅馒头,怎么又有五个肉包子在里头?给谁开小灶呢?” 王大叔转头去案板前重新剁肉馅儿,笑呵呵应道,“不就昨儿傅将军带来的客人。” 昨日叶凤歌光顾着傅凛,竟一直忘了问傅雁回带来的客人是谁了。 “谁呀?”她抿着菜粥,兴致不高地问道。 灶前的小竹僮不甘寂寞,插嘴道,“是姑爷那头姓尹的表亲,一位表小姐带着位表少爷。” 小竹僮口中的姑爷,是傅雁回的第二任夫婿尹嘉荣。 “那表少爷才十二三岁,可是个调皮捣蛋的人物,说是在江湖上惹着什么人了要躲风头,便让他姐姐领着来咱们这儿住一阵,也不知要住多久。” 许是听出小竹僮话里有抱怨之意,老道的王大叔赶紧拿剁肉刀在案板边沿拍了几下,回头瞥了他一眼。 毕竟人家是客人,还是傅将军带来的客人,背后说人坏话不合适。 见小竹僮闭嘴垂脸,王大叔才笑呵呵地圆场道,“昨儿下午表小姐就来交代,说表少爷早上想吃肉包子,咱就给做几个,毕竟是客人嘛。” 叶凤歌讪讪停止进食,“完,我把客人的早饭给吃了?” “没事,这不正新做着嘛,咱瞧着表少爷不会这么早起,你吃你的。”王大叔一边宽慰着,手中剁肉的动作越发麻利起来。 于是叶凤歌一面随口与王大叔和小竹僮说些旁的闲事打趣,没多会儿就将那五个肉包吃得干干净净。 王大叔笑道:“我瞧着凤姐儿是没吃饱的,要不你再坐会儿,等我这锅起了再给你添几个?” “凤姐儿瘦巴巴的,却能吃,也不知都吃到哪里去了。”小竹僮也跟着笑。 叶凤歌还没来得及答话,就有个陌生的丫头匆匆进来,急声问道,“大叔,我们小少爷的肉包子好了么?” 瞧她着急的神色,多半是那位小少爷醒了。 王大叔镇定地指了指才上锅的蒸笼,和气一笑,“劳烦稍等,才蒸上呢。” 那丫头顿时垮了嘴角,像要哭似地,低声道了谢,赶忙跑着回去交差了。 待那丫头走了,灶前的小竹僮才万般同情地嘀咕道,“怕是要挨骂,搞不好还要挨打。” 叶凤歌“瞪眼”,“那位小少爷脾气这么大?” 她眼睛还肿着,此刻虽是“瞪着”,却也只有平常一半大,瞧着有些好笑。 小竹僮偷觑了一下王大叔的脸色,见他没有呵斥的意思,才小声对叶凤歌道,“昨儿就闹了大半宿,不敢冲咱们的人乱来,拿鞭子在追着方才那丫头打。” 叶凤歌“啧”了一声,忙不迭站起来,边拿巾子擦嘴边道,“那我先溜了,可别说先前那包子是我吃掉的啊。” 王大叔与小竹僮双双忍俊不禁地大笑出声。 小竹僮边笑边道,“瞧凤姐儿那怂的呀!咱们这宅子里,除了五爷就数你最有分量。即便是五爷有什么吃的,只要你开口,那不都还让着你呢嘛,这是怕的个啥?” “不一样不一样,”叶凤歌边往外挪步,边回头笑道,“我就是个没出息的窝里横啊。” 说话间,她抬腿迈出门槛,就与门外的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 她立即致歉,抬眼就见一个满目写着骄横的小少年,手中拎了长长银鞭,一脸煞气地瞪着她。 小少年退后两步,怒道;“你瞎啊?!” 话音未落,他手臂一振,银鞭破空,正正照着叶凤歌的脸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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