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如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玉楼的,她失魂落魄,双目微湿,连等候在亭外的空青唤她都没有听见。 回到家中,她一头倒在床上,身心俱疲,却没有丝毫睡意。侍女让她吃饭,她也没胃口,游魂一样游进画室,待看到画案上的画笔画碟,心中竟生出些微的抗拒感,有些害怕再拿画笔。 天光一点点暗下去,眼前的景物仿佛蒙上一层灰纱,她看到案上那些散落的画像,终于上前,慢慢的一张张收起,用线系好。 空青进来,点上灯,满室颤动的光影。待要上前帮她收拾,她摇头,让空青再准备一个空箱,放在旁边的小屋里,然后把画像放进去。 小屋中还有两个箱子,里面放着原玉楼夫人的画作。她让空青出去,自己就着灯光,在这封闭狭小的内室,打开陈旧的木箱,慢慢翻看那些画作。 唯美,诡异,动人心魄。 夜色万籁俱寂,灯光轻轻跳动,连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那些形象仿佛从画中活了过来,贴着她的灵魂,和着她的心跳,妖异起舞。 此时此刻,斯情斯景,她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与那个已经远去人离得这么近。 她从画中看到一个痛苦撕裂的灵魂。 压抑,痛楚,疯狂,反抗。 却又那么美艳,如细腻的面容上一滴血泪。 一种直击灵魂的力量,让她战栗。 她的画中缺少这种力量,就如她这个人,好像缺了一缕灵魂。 她缓缓捂住脸,潸然泪落。 恬如从画室里出来后,两个侍女发现,她们家夫人好像遭受了什么巨大打击,萎靡不振。 此后几日,她总是呆呆的,不言不语不说不笑,连最爱的画画也抛下了,看到画笔画纸甚至有一种莫名的痛楚表情。 两个侍女很担心,私下商议,空青以为她自那日和沈鸿宇见面后就有些不正常,应该找沈鸿宇来看看,藤黄觉得,找程大夫更有用。 就在两个侍女取决不下的时候,恬如迈着迟重的步子,缓缓进了画室。 人心弥深如渊,竟能滋生出那么多痛苦,慢慢腐蚀你的希望。没有人知道她的感觉,就像头顶压着一座高山,你知道自己永远攀不上去的感觉;就像困于迷雾,你已身衰力竭,知道自己永远走不出去的感觉。 她视为生命的一件事,在某一时刻,坚持的信心被碾压得支离破碎。 哪怕仅仅想起,都痛苦不堪。 可如果舍弃,更痛苦。 她走进画室,往日里熟悉的一切,短短几日,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研磨,提笔,手微微颤抖。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该画什么。 脑子里一片空白。 目光游离,渐渐落到一面镜子上,她定定地望着,然后,让侍女捧过来,对着镜子,慢慢地,开始画自己。 一笔一笔下去,心渐渐落定,仿佛找回了自我。 连续数日酷热后,天突然阴了下来,大风骤起,窗户被吹得砰砰响,外面响起吵嚷声:“哎呀,窗户,快关窗户!” “要下雨了,快收衣服,快!” 先是稀疏的雨声,接着越下越急,豆大的雨点砸得房檐噼里啪啦乱响,伴随着隆隆的雷声,犹如千军万马急急而行。 连日的暑气扫荡一空。 她先是凝望窗户一阵,想起什么,忽地投下笔,出门找了把雨伞就快步去了荷花蒲。 她本想在亭中观荷,然而亭子离得有些远,她便直接去了自己以前画画的地方。 密集的雨打在荷叶上,晴日里袅娜舒展的荷如被突来的变故惊扰的美人,狼狈摇摆。风刮过,密密的荷叶如颤过一道又一道的绿痕,河面溅开层层水花,在隆隆的雷声中,在绵密的雨帘中,如极致的战栗。 天空爆开一个响雷,她几乎跪倒,闪电如狰狞的龙爪撕裂长空,乌云滚滚,河水翻腾,全然不同于她平日里看到的荷塘美景。 她全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却如着了魔一般,就是不肯离开,死死地盯着河面。 多么奇怪的感觉,既恐惧,又疯狂,你永远无法想象它会呈现出这样一面,像被注入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天越来越暗,雨越下越大,天和地如混为一体,唯偶尔划破天空的闪电,带来一道惊栗的光明。 她的身体被淹没在雨幕中。 忽然,她手上一紧,一只手臂紧紧抓住她,接着是男人隐怒的声音,“你疯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她抬眼望去,哗哗的雨幕中,沈鸿宇身披蓑衣,手擎雨伞,目光黑沉如夜,站在她的面前。 她说:“现在的荷花……很不同……” 雨水淹没了她的声音,她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也不知道他是否能理解她的感受,只是这样喃喃地解释。其实,她早已习惯了不解释,宁愿沉默地守着一个孤独的世界,然而此刻对着他,却不自觉露出心灵一角。 他一言不发,拉起她便往亭子里走。 亭子四面都是雨帘,他放下雨伞,看到她的头发、裙裾、鞋子都被雨水打湿,怒意又起,“你是小孩子吗,下这么大雨不在家好生待着乱跑什么?怕打雷劈不到你?” 她被训得手足无措,微低下头,湿湿的头发滑下一滴水珠,沾在睫毛上。 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解下自己的蓑衣,抖了抖上面的雨水,面无表情地替她披上,她呆住了,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他淡声道:“如果真的那么喜欢看,回头在那边修个长亭,但未修好之前,雨天不准再去那里看。” 她脑子一片混沌,眼前是他近在咫尺的俊颜,身上是他犹带体温的蓑衣,鼻息间是他清爽的气息……她屏住呼吸,耳边他说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听清。 湿湿的碎发几乎要遮住眼睛,连目光也湿漉漉的,他抬手要为她拂开,她躲了一躲,他的手微微一顿,缓缓收了回来,退开应有的距离,口吻恢复了平静,“过两日我会离开这里,你想来这边就来,不用觉得不自在。”顿了顿,“我要去洛阳一趟,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 她无暇去想他为何对她说这些话,她被他口中的“洛阳”二字攫住了心神,有犹豫,有挣扎,可最终还是忍不住把埋藏在心底的愿望说出了口,“如果可以,您能帮我打听一个叫范奕鸣的人吗,我想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没有声音,雨还在下着,雷声轰鸣,亭中的空气仿佛突然间凝固了。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可是一切都不对劲了。 他看着外面的雨幕,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又好像竭力压抑着什么。 就在她惶然想着自己是不是太强人所难时,他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说:“好。” 可是他的眼睛,没有丝毫愉悦,如同蕴藏着别人看不懂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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