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小儿子唐匀,在自家门口蹲着逗猫已经老一会儿了。那蓝眼儿的波斯猫一身乱蓬蓬的白色长毛,灰扑扑的,跟平时的细腻雪白大相径庭,应该有些日子没人打理了。    “铛!”墙上的老摆钟响了一声,午饭点儿过去一个钟头了。唐匀瞅瞅瘫在床上的奶奶,只瞅见花白的头发纹丝不动。里屋的妈妈还是没有要出来做饭的意思,抽噎声时不时飘出来,无声地传达家里的诡异气氛。    杨美云手里恨恨地撕扯着脱了边线的花仙子小手绢,一双眼窝深陷的漂亮杏眼此时已经肿得老高,完全看不出平日的温润秀美。想她杨美云大姑娘时也是厂里一枝花,明里暗里想跟她处对象的,可以绕车间围上三圈。偏偏她就看上老唐了,老唐虽然人不俊,但一米八五的大个头,倒三角的身材在一众追求者里可谓鹤立鸡群。    自从嫁给老唐,杨美云一手包揽家务活,照顾他瘫在床上的老母亲,又为他生养一双儿女,谁不羡慕老唐有个漂亮贤惠又能干的老婆?    杨美云抬头撇了眼这统共不到三十平的蜗居,老大唐宁没出嫁前,在厨房一住就是十几年,看女儿可怜巴巴趴在凳子上写作业,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小儿子早产,身体弱,快十五了,个头只有一米四,见谁也不爱张口。学校不收,只能送去老张头那里学木工。每月回家一趟,看小儿子满手的白胶布,肩上腰上时不时露出来的青紫,自己又是个什么心情?    就是这样糟心的日子,杨美云也没想过要跟老唐怎么样,倒是那挨千刀的,前几天居然没头没脑地跟自己说要离婚!老唐那直性子,字典里就没有开玩笑这一说,杨美云自然知道他开口就是下定了决心。再多问一句都跟闷葫芦一样,一个字都不吐露。    这算什么?自己这把年纪,厂里早办下内退,要到45才有退休金。离了婚,住的地方首先就没有,难道住姑娘家?其次,那瘫在床上的老太太谁来伺候?老唐吗?还有小匀谁来管?后妈吗?    对!后妈!杨美云觉得自己终于抓住了重点,老唐他这是外头有相好的了?!她着急火燎地赶紧回想前些日子老唐所有可疑的蛛丝马迹。除了上班,回家,就是偶尔跟伙计们在西头小卖部前面喝个酒,这日子都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过的。但是!老唐从那天开口要离婚就再没进过家门!    杨美云霍地起身就要往外冲,去老唐厂里找老唐,找不到人,就找他们领导,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离婚。前脚刚迈出里屋门,床上的老太太就哎呦哎呦叫唤起来,老人家中风失语,脑子还是清醒的。门口的唐匀也蹭地站起来,眼巴巴望着她叫了一声妈。    杨美云条件反射地看了眼墙上的摆钟,原来都过饭点儿了。老太太经不起饿,儿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先忙饭吧,老唐的厂还有领导总归跑不掉,下午再去也是一样。    一边囫囵咽下饭,唐匀一边给奶奶打好流食。帮奶奶擦洗后背腿脚,换下旧床单,换上妈妈出门前交给他的洗好的新床单。做完这些,就又无事可做了。    百无聊赖地向门口看了一眼,正好跟波斯猫对上,那猫之前都快被他揉搓坏了,见他又想上前,吓得喵地一声窜出门。唐匀被逗乐了,作势要追,刚拐出门口,就看到隔壁大军回来了,正在开门。    “军哥!”唐匀在心里叫了一声,欣喜自己终于碰上一回这个高大帅气的邻居了。    天热,大军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下面一条老头乐大裤衩,显得格外颀长。唐匀羡慕地抬头看着大军胳膊上紧致的腱子肉,轮廓分明的侧脸,高挺的鼻梁,黑亮又扎手的毛寸短发,这些他自己统统没有。    “这才是男人啊!”唐匀心里感叹着,自己每天天不亮就被师傅赶下床去挑水,跟少林寺里的李连杰一样。胳膊是比以前有劲多了,可还是那个细柳条样,劲都长骨头里了。    大军进门后,回头看看还站在门口的邻居小男孩,细瘦,皮肤营养不良的白,头发、眼眉、睫毛、眼珠子都透着焦黄色,配着深陷的眼窝,像个毛子(1)。    有十岁了吗?大军知道他在外头学木工,不常回来。因为杨美云在他奶奶活着的时候,经常照拂老太太,所以对老唐家的人,他都格外有耐心。    “吃饭了?”大军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回头问。见那小男孩点点头,走进厨房又问:“你妈出门了?”看不到人,又没出声否认,那就是只有小男孩跟奶奶在家。    不一会大军端着碗方便面出来了,里面一个鸡蛋两根泡面伴侣肠,单身汉标配。大军把碗放到折叠餐桌上,招呼邻居小男孩一起来吃,男孩摇摇头。大军坐下吹吹面,等凉点再吃,又抬起头跟小男孩说:“要不要一会跟我去跑小公共?”这回小男孩眼睛彻底亮了,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好运气。大军笑着摸了把小男孩的头,“咱们就去一个钟头,跑完一圈,你在二店下车,自己回来,行不行?”    唐匀激动坏了,家,师傅家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两点。姥姥家在湖北,小时候跟妈妈回去过一次,又是火车又是汽车还有驴车,到姥姥家就开始发烧,差点回不来家。这些就是唐匀十四年生涯,有记忆的所有去过的地方。现在,他最崇拜的军哥,要带他去看看那未知的“外头”,怎能不让他激动。    跟军哥在二店门口等了一小会儿,一辆小公共就来了,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头发长的遮着半张脸,光着膀子,肩膀上斜背着一个到处破皮的黑色翻盖单肩包。    “操,你可来了!”那人迫不及待把包脱下来扔给大军,“里面是315,有一张一百的,其他你自己点,我他妈都要憋死了。”边说边跑,一拐弯就不见了。    大军把那黑包也斜背着套上肩膀,没有点钱,上车数了数坐着的人头,一招手让唐匀上车。大军把唐匀安排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跟司机隔着一个60公分宽,隆起的发动机盖,前面右边都是车窗,位置绝佳。    夏日的午后,太阳最是毒辣,司机下车找个背阴地方抽根烟后,在乘客抱怨声中发动起车来。大军给唐匀找来把伞,让他遮阳,唐匀推了回去,表示不怕晒。总有太阳照不到他的时候,唐匀觉得一会打伞一会收伞,一点也不帅气。    大军跑的这条线,横跨台东和四方,人流量大,即使天气这般热,也总有人满为患的时候。唐匀起来三回给抱小孩的和老头老太太让座,是坐着还是站着他都不太在乎,反正不耽误他看窗外的景色。    外头人真多,人行道上满满当当都是人。    这站停了,路边的店有两层楼高,红白色特别醒目,招牌是个白胡子老头,大玻璃窗里人头攒动,不知道是卖什么的。唐匀只知道楼下小卖部和二店这种公家商店,玻璃柜台隔着售货员和顾客。    这站停了,是在个到处搭着棚子,一眼望不到头的市场路口,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个炸得金黄的面包,跟妈妈站在一起等车。面包唐匀认得,可这女孩拿的面包底下还穿着根木棍,像糖球一样拿着吃。    这站又停了,是学校的门口,车站上乌压压都是穿着红黄白相间校服的刚刚放学的中学生。学生们笑着闹着上来一大波,大军一直嚷着“上不来了,坐下一辆!下一辆马上就来了!”汽车费劲开动起来,车上车下问作业的,告别的,互相问候长辈的,又是一阵乱哄哄。    终于又回到了二店门口,店员下班了,在拉可伸缩的铝合金百叶门。唐匀心里还在扑通扑通快速跳动着,兴奋劲很难一时半会下去。    大军下车把他送到马路对面,看他溢于言表的开心,自己心情也很好。“赶紧回家,你奶奶还在家,见到你妈可别说我带你出来过。”    “军哥!”冷不丁唐匀开了口,声音脆脆的,属于尚未变声的小男孩特有的嗓音。他两手一伸堪堪捧起大军的一只手放到胸前,郑重道:“谢谢!”    这会儿的太阳褪去了毒辣,柔和起来,唐匀的焦黄色系被太阳一照,变成了金色,营养不良白也变成了奶白,被那样瘦小的双手捧着,听到这样真诚的道谢,对大军来说真的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他愣了愣,把手抽出来,转而拍了拍唐匀的肩头,不知该做什么表情道:“赶紧回家吧!”    大军转身过马路回去车上,看着马路对面缓缓移动的小小身影,无声地笑起来。    毛子:老外,外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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