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最后一个夜班,吴端提着两个方便袋坐上了开往南方的公共汽车。

一个小时之后。

吴端一袭黑衣站在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前,坟上刚刚添了新土,坟头纸也是新的,嫩嫩的草芽破土而出,坟前的柏树青翠欲滴。四周静悄悄,柏树和吴端差不多一样高,从远处望去就像是两个人并肩而站。

埋葬杨杰的那一天吴端不顾家人的反对,硬是参加了杨杰的葬礼,直到亲眼看到杨杰的骨灰盒被埋葬。之后她多次来看过杨杰,跟他说说话,怕他孤单。杨杰始终是她心头抹不去的痛,两人曾经憧憬着的美好再也实现不了了。吴端拒绝了好几个年轻人的追求,她的心里还容不下除了杨杰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没有人能够代替杨杰在她心中的位置,直到碰到了范兵,这种信念才开始动摇。范兵长得太像杨杰了。

“杨杰,对不起。很久没来看你了。”吴端慢慢蹲下身去抚着坟上的新土。

“你在那边还好吗?”

“冷不冷?”

“这是你最爱吃的菠萝和栗子。”吴端把贡品摆在坟前。

“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来看你。”

“有人给我介绍了对象了,你能同意吗?”

“呜呜呜呜……”

吴端泣不成声,肩膀不停地抖动着。

吴端想到了那次去南京的情形,挂在墙上的照片杨杰笑得那么安详,那么灿烂。谁都没有见到杨杰的尸身,包括他的父母,感染这种病毒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消毒流程,进入专门的焚化炉处理,最后他们得到的只是一面覆盖着国旗的骨灰盒,一张放大了的黑框照片,和一本烈士证书。

杨杰的妈妈哭得好几次都背过气去,他爸爸也跟着哭,吴端也跟着哭。她就像他们的女儿,不,是儿媳。那几天里,三个人除了哭就是沉默。杨杰妈妈哭的时候,吴端也跟着哭,哭一阵再安慰杨杰妈妈,然后两人哭得更厉害了。吴端哭得时候,杨杰妈妈也跟着哭,哭一阵她再安慰吴端,然后又都哭得更厉害了。杨杰的爸爸总是沉默地蜷缩在椅子上,他是默默地流泪,就那么几天,原本魁梧的身体日渐消瘦,胡子拉碴双眼失神,好像变了一个人。

“端端!你是个好孩子,小杰没福啊!呜呜呜……”杨杰的妈妈握着吴端的手很是动情,杨杰爸爸也跟着抽泣。

“阿姨……阿姨……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呜呜呜……”吴端使劲地摇着头,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呜呜呜……我的小杰……呜呜呜……”杨杰妈妈又回复到悲伤里去。

杨杰的父母拒绝了市里有关部门把墓地迁入烈士陵园的要求,他们希望把他留在身边。他们舍不得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陵园里,在老祖宗们的身旁起码有个照应,将来他老俩也要葬在儿子身边。

杨杰曾经是他们的骄傲,中专还没毕业就到清河盐场实习,在场部干会计。在清河盐场的半年里,他的表现得到了公司上下的一致好评,也正是在那里认识了吴端,确定了恋爱关系。

后来征兵入伍,分到了某空军地勤通讯部队,他仍旧是父母的骄傲,包括他抗击非典后感染直至牺牲,他都是亲人们的骄傲。

吴端蹲在那里,一遍遍回想着和杨杰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任凭泪水滴在坟土里,她能感受得到他的心跳。

“端端!端端!”杨杰的声音从地底下传来。“端端!端端!”

“忘了我吧,忘了我吧!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端端!端端!再见……再见……再见……”杨杰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不清。

“杨杰……杨杰……杨杰……呜呜呜……你别走……你别走……”吴端从回忆里惊醒,回望着四周,她找不到思念的人儿。

“杨杰……杨……杰……杨……杰……呜呜呜……”吴端拍打着坟上的泥土,“杨杰……呜呜呜……杨杰……呜呜呜……呜呜呜……杨杰……呜呜呜……”

过了很久,吴端不哭泣了。“杨杰,是你吗?是你吗?你们怎么会这么像?他是你派来的吗?是不是?是不是?”吴端一次次地追问。

吴端的追问就像是圣诞之夜万卡写给爷爷的信件,自顾倾诉着心中的思念。

那个声音真实又熟悉,遥远又陌生,吴端很清楚杨杰回不来了,可就是不愿意承认。这一年来她就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恍惚,原本活泼的性格变得安静了许多。

又过了很久很久,吴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墓地。在墓地里呆了半天,她想明白了,她决定给范兵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这是杨杰愿意看到的,他不会怪她,今天杨杰已经给了她答案。他们憧憬的美好她要续写下去,给杨杰给她自己一个交代。

吴端不确定以后还会不会来看杨杰,最后她理了理额头的刘海消失在墓地的尽头。

坐在回程的公共汽车上,吴端很轻松她的心很平静,一块大石头好像不见了。车窗外已经春意盎然,绿油油的麦田波浪起伏,不知名的花草顽强地竞相亮相,休整了一个冬天的农民们又忙碌起来。

去年的这个时候非典肆虐,恐慌笼罩着大半个中国,谁会在意田野里的美景。要不是可恶的非典,杨杰怎会牺牲,要不是非典他们可能要订婚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杨杰阻止不了,吴端阻止不了,谁也阻止不了,一切功过留给后世评论,当前能做的唯有咬紧牙关,奋勇向前。

很多人在很多人的生命里来了又还,很多事不是别人眼中的样子。人都在不断的希望失望和痛苦中成长,不断地徘徊,甄别,反噬,又不断地撞南墙……

自从参加杨少东的婚礼回来,范兵心里都是忐忑的,上了一周的夜班,明天就要倒中班了,范兵决定再联系吴端,这次打电话吧。吴端应该和他一个班,他怕打扰她睡觉,决定先睡足了再说。

范兵躺在床上整整睡到半下午,醒来后拨通了吴端的电话。

“叮铃铃!叮铃铃!”

手机铃声把吴端从欣赏美景的思绪里拖了回来,吴端接起电话,“喂!”

“喂,是我!”

“喔,有事吗?”

“没事!你上夜班吗?”

“是啊。”

“在宿舍里吗?”

“没有,我出来有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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