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十三看到,周荣抬手不偏不倚直直指着的人正是自己,漠然的眼睛直勾勾望着的也是自己,他的心里不禁“突”地一下,仿佛被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击中了,从脚底到头顶,从心脏到皮肤,顿时感到一阵生猛强烈的麻意席卷全身。
十年未见,难道周荣一眼便认出面前这个面生胎记、籍籍无名的小画师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么?
短短须臾,画十三脑海中闪过无数思绪,但仍压住了心里翻江倒海的一切情绪,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从人群走向周荣。
所有的画师看到被周太傅一来就叫过去的人不是大长脸,而是刚才丝毫没有存在感的一个白衣公子,无不面面相觑、不明不白,包括徐氏兄弟和长灵,都疑惑不解地静静站着。
画十三离周荣越来越近,他抹去目光中所有不该有的波澜,淡淡地迎上周荣的目光。他注意到,周荣的淡漠眼神中充其量只有狡黠和隐隐的愤怒,并没有认出姜黎弟子后应有的震惊和杀意。
画十三看着映在周荣的浓黑眼眸中自己脸上的暗红胎记,渐渐松开了紧咬的牙根,恭谨地欠身行礼道:
“在下画师‘半面红’,初来乍到,不知周太傅有何差遣?”
周荣细细地打量着画十三脸上的半面胎记,画十三的拳头暗暗攥紧,心里已经思量着,如果周荣怀疑自己的身份,该如何编造说辞来应对。
但周荣没有一丝试探画十三身份的意思,而是叫画十三转过身去,面对着这群画师。接着,周荣把目光落在了方才被吓得瘫软跪地的那个长脸画师身上,知道他就是刚才说出那番轻蔑之语的人。众人感到了周荣凌厉的目光落在了何人身上,纷纷挪步到了两边,只剩下大长脸匍匐在中间,磕头不迭。
周荣脸上堆砌着笑意,可目光却没有半点温度,对大长脸问道:“方才那句‘百年出周荣、千年出姜黎’是不是你说的?”
大长脸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回道:“周、周太傅,是晚辈心直口快、口无遮拦!我知罪了,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好个‘心直口快’!”周荣先是干笑了两声,然后突然把凌厉的目光转到了被他叫到面前的画十三的脸上,一脸深不可测的笑意指着画十三,气定神闲地对大长脸继续说道:
“你这千年、百年分得很清楚,很有历史眼光,我很欣赏。你看见这个白衣公子了么?来,用你独到的历史眼光赏鉴赏鉴他脸上这红印子,我听听。”
大长脸见周荣不是直接问责发落自己,而是问些莫名其妙的话,心里更加发毛,怯怯地看向周荣,又瞄了一眼周荣所指的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白衣公子,不知道也不敢说些什么,只支支吾吾地嘟囔着“恕罪啊、恕罪”的话。众人的目光也都投向了周荣所指的白衣公子和他脸上的暗红胎记,纷纷揣测他是何来历,与周荣有何瓜葛。
画十三脊背一凉,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再见周荣,就把自己最有风险的胎记引人注目地暴露于包括周荣在内的画馆所有人的眼前,他不知周荣为何把话锋突然转到自己的命门——红印子上,难道他真的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出什么来了?
“怎么,此刻让你说你倒是没话了?”周荣轻瞥了支吾半天的大长脸一眼,煞有介事地娓娓道来:“好啊,那就让周某来按照你的意思说说这位红印公子。我记得,史书上记载,两千年前的古齐国,有一位皇后脸上就生有这样的红印子。按照你方才的说法,百年出一个周某,千年出一代姜太傅,若论起来,这位‘半面红’公子可是两千年才出一位的大人物。我说得对不对?”
画十三悬着的心不禁晃了一下,原来周荣似乎并不是识破了自己的胎记,而是因为在众人面前不好因为那一句话就处置了大长脸,所以才随口挑中了自己脸上的这块红印,来借题发挥罢了。
他心里不禁翻腾出一阵厌恶和警惕。他知道,按照周荣的性格,只要是掀他老底、戳他痛处的人,不论有意还是无心,不管高低贵贱,以他狭隘之极的肚量都是断断容不得的,接下来,还不知道那大长脸接下来要被周荣怎样摆弄。
大长脸一听周荣这句“对不对”问得他答“对”不是,答“不对”也不是,可他哪里敢回个“不”字,只是一个劲的磕头认错道:“周太傅,是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是我胡说八道!求太傅恕罪!”
周荣继续别有深意地问道:
“我且问你,是不是长这胎记的人两千年才出一个,长不出这样胎记的平平泛泛、比比皆是?”
大长脸根本不知道周荣抓着那位白衣公子的胎记做的是什么文章,只唯唯诺诺道:“是、是。”
周荣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我再问你,皇上呢?皇上脸上可长有胎记?”
听了此话,画十三的心顿时一沉,原来周荣七拐八拐地意在把大长脸的话头挂到皇上身上去,这样的话,只需要在言语上稍加引导或曲解,就能让这个对周太傅出言冒犯的小画师转而背上冒犯圣上的罪名,画十三的眉峰越凝越深。
大长脸已经被周荣前不搭后的东一句、西一句问得直发蒙,当时虽平民无法得窥天子龙颜,但想了想坊间消息,大长脸十拿九稳地回道:“没、没有,皇上没有长这样的胎记。”
周荣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登时变了脸色,话锋犀利狠绝地喝道:“混账!你好大的胆子!你是说,皇上也是平平泛泛的庸庸之辈,连这个没名没分的小小画师都比之不如吗?”
此话一出,全场的画师们、画僮们纷纷跪在地上。画十三也膝盖一折,随众人跪了下来,嘴角不禁扯过一丝厌恶的苦笑,对大长脸来说,唐突周太傅事小,可周荣这话锋直指对皇上大不敬的罪名,轻则小惩,重则大刑甚至断头,都是这位周太傅一句话的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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